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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3 懇求入室

  “若是言道厚德高標,我誠然難及郗公。但若是講到立(身shēn)處世,其實我也不乏一己孔洞之見,不妨與郗公稍作辯議。”

  沈充笑吟吟說道“人(性性)生而有異,但趨利避害、樂安惡險,這一點俱都相同。懷抱劣物,若不善加看管教導,即便形態長成,也與禽獸無異。”

  郗鑒聽到這里,臉色才漸有和緩,少了一些意氣憤懣,轉作兩個為人父者的討論。

  “胎育孕生,一旦為人,家世即定,稟賦即定。(日rì)后之優劣分野,便在于親長悉心教導。”

  講到這里,沈充便又忍不住自嘲一笑“言及如此,我也不作飾隱。我家舊年不過吳中一鄉戶,素無清聲高譽,也無義理訓告,實在不敢比及南北名門。但我父子也不敢因此自傷自薄,至于今(日rì),于世道已是略有可夸”

  郗鑒聽到這里,便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味,沈充這番話更像是一種譏笑,譏笑時流所推崇的世族家教,反倒比不上他們吳鄉宗賊的野蠻生長。

  “人多贊我教養麟兒,裨益社稷。但其實講到這一點,我是不乏慚愧。早年奔勞于外,小兒或是足于物養,但卻實在乏于聽教。”

  郗鑒聞言后已是忍不住嘴角一咧,暗道幸虧你奔勞在外無暇教育,否則還不知會把兒子教育成什么樣呢。

  沈充倒是不知郗鑒心內如何編排自己,又繼續說道“后來得于從容,我也常作深思,何以我兒既未受于經義之教,也未受于親長言傳,何以竟能秀出同儕,大美于世難道僅僅只是因為稟賦超異苦思之下,略有一得”

  聽沈充講到這里,郗家父子俱都忍不住豎起耳朵,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老實說,沈氏這樣的宗賊門戶居然能夠養出沈維周這樣的時流翹楚,也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簡直就是跟晉祚是否真的“牛繼馬后”并列的世道未解之謎。

  “其實不教又何嘗不是一種教人自有(愛ài)美之心,擇善而法本就是無需教誨的生來本能。只要不是本(性性)大劣,便自會有自察自省之能,困己之乏,逐己之缺。往年我家能夸者唯鄉資而已,谷帛滿倉,田舍連綿,常人之所重,于我家兒郎而言,不過尋常俯拾之物,實在不足留戀。因是逐于功,養于德,不戀舊有,唯圖所缺。正因有此稟賦之能,我家子弟才能薄有可稱。”

  沈充這一番話,比較繞口,郗鑒也是在聽完之后再作回味,才漸漸明白過來。

  沈充這話的意思是,沈家本來就有錢,旁人苦求不得的奢靡享受在他家人看來只是尋常應有之事,所以反而能夠免于物(欲yù)的享樂,以追求功業、沽名養望作為人生的追求,因此沈家才能保持欣欣向榮。

換言之,在沈充看來,郗鑒不滿自己的兒子過于看重物質,其實并不是他兒子的錯,全是窮鬧的  這番話怎么咂摸都覺得是歪理,但若聯系實際深想一層,好像也是那么一回事。沈家如今在時局中這些二代子弟,即便不說沈維周,像沈牧、沈云等人,雖然欠缺義理、玄雅,但也的的確確專于用事,薄有可夸。

  而且,沈家雖然以薄于禮義的武宗興起而為人所詬病,但若真的認真觀察,其族人子弟就算是乏于創建,但也的確沒有聽到多少仗勢欺人的紈绔惡行,當然沈充自己是個例外。不過實際以論,沈家雖然多受詬病,但家風較之一些清譽相傳的舊望門戶還要嚴謹得多。

  “郗公厚德,人所共誦。令郎生于此等門戶,又何患于德行蔭澤。踵行父長舊跡,自是從容有余。但就算是郗公,我想也不敢夸言能夠盡善于紛繁人事。此前我言道郗公訓斥過于嚴苛,也正在于此,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即便郗公無有嚴訓,令郎但凡中人之姿,庭門有此厚德親長,又豈會不法從(身shēn)效”

  沈充指著站在旁邊聽得專注的郗愔,不乏欣賞道“長于馨室,袍袖盈香,依我觀之,令郎已是不乏父態。誠然德行為美,但郗公行歷至今,應該也知想要從容立世,還是應該博采眾長,廣益我有。郗公你以庭門本有之物,兇厲訓告子弟奉行不悖,無涉余途,所能教出的自然只能是沉浸于親長余澤之下的守戶豚犬,實在乏于更多進取之能”

  郗愔恭立一側,聽到沈充這一番言論,幾乎忍不住要拍掌贊嘆,這位沈司空是真正懂他的人啊往常父親教他,唯德行一說而已,翻來覆去總是大道理,讓他倍感壓抑。心中雖然有煩膩,但又不敢違抗父命。

  今(日rì)沈司空一番話,對他而言簡直就是醍醐灌頂,幡然醒悟。他之所以長久沉寂于時局內,遲遲未有揚聲于外,正是因為他的道路被父親死死限制在自己行過的舊途上。

  他作為郗鑒的兒子,能夠恭禮知節本就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qíng),就算在這方面做得再好,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從這方面而言,他的父親就是困鎖住他的一個枷鎖,是長久籠罩在他(身shēn)上的一個(陰陰)影。

  反觀沈大都督,出(身shēn)于江東,逐事于江北,生長于劣戶,恭從于王命。大凡有所作為,自然都能擺脫于家門蔭護,乃是獨屬于自我的成就,為人所稱頌。

  而在這個過程中,沈司空非但沒有予以掣肘,反而放手由其施為。沈大都督天賦能力本就不弱,再加上家門鄉資基礎的鼎力相助,自然能夠大有作為,稱顯于世。

  若真互作比較,自己的父親非但不對自己鼎力支持,只會憑著多年積累的德行之名對他大加訓斥,道理雖然不錯,但自己就算恭從禮教仁義,又怎么能在這方面超過積累已經大半生的父親自然諸多作為在父親看來,都是缺點多多。

  郗鑒倒不知在兒子心目中,他已經不算一個好父親,他同樣也因沈充的一番話陷入了沉思。

當然他不會被沈充一番歪理所蠱惑,單單一點,德行乃是長久的自我約束與修養,豈能等同于那些實實在在的物貨家資。但沈充這番話還是予他以觸動,那就是讓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對兒子們保護太好了  郗鑒雖然后半生大權在握,但前半生可稱坎坷,早年受于兵災牽連,家人多已凋零,年過四十膝下才又得郗愔這個兒子,自是珍(愛ài)難免,長久留在(身shēn)畔,甚至就連早前臺中征辟都不舍讓兒子離開自己入都為官。

  在看到沈維周這個比兒子還要小的少年于江北屢獲殊功,甚至超過了自己這個老牌的方伯,若說心里沒有失衡,那也是不可能。這種失落,自然難免遷怒到兒子(身shēn)上,于是便對兒子諸多不滿。

如今聽到沈充這么說,他才不(禁jìn)反思自己是否真的看似嚴厲、實則寵溺,對兒子保護的太好,以至于養成一個無有進取之能的庸劣豚犬若是以往,就算沈充說的真有道理,郗鑒也未必會認同。可是現在,他已經權位不復,年紀也已經老邁不堪,尤其在見到王導前(日rì)尚是談笑自若,第二天便纏綿病榻,真的是今夜睡去明(日rì)便不知還能不能醒來,又能關照兒子多久  想到這里,郗鑒也沒有心(情qíng)與沈充窮論,向著沈充稍作拱手而后嘆息道“可惜不能早聞司空妙論,因于自(身shēn)執念,辜負我兒韶年良多。”

  聽到郗鑒這么說,沈充也是愣了一愣,沒想到自己一番歪理竟然連郗鑒都給說服,心中些許憤懣也頓時((蕩蕩)蕩)然無存,哈哈一笑道“郗公又何必這么說,我不過是略以心得分享,實在不當此謝。更何況先賢都言朝聞道、夕死可矣,郗公能夠識于舊錯,敏于自省,為時未晚啊。”

  郗鑒本來是略有傷感,可是聽到沈充如此大言不慚、將歪理以道言自居,頓時又是一陣反胃,嘴角撇了一撇,最終還是什么也不說。

旁側郗愔見到這一幕,不免對沈充更加佩服,就連自己的父親都被其人道理所折服,沈充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簡直就是鑲了金邊的師表人物  他偷眼看了看沉吟不語的父親,繼而又望向沈充,稍作沉吟后才壯著膽子上前一步施禮道“見于高士,方知形神污穢。小子斗膽請示,不知是否有幸可進于司空門下聽教”

  此言一出,不獨沈充略有錯愕,就連郗鑒一時間也呆愕當場,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兒子,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很快,郗鑒老臉上便浮現起一層惱羞成怒的神色,他高平郗氏就算不是什么一流的清望門第,但也總算是頗有舊聲,他的嫡子居然要拜沈充這個宗賊族長為師,這真是想想都覺得愧對祖宗  “休得放肆司空乃是社稷勛臣柱石,豈容你這浮浪小兒出入叨擾”

  郗鑒頓足厲斥,如果不是做客人家且沈充就在旁邊看著,他保證把這懵懵懂懂的劣子血都打出來。

  郗愔這會兒卻異常的頑固,雖然垂首避開父親幾乎要噴(射射)怒火的視線,口中仍堅持道“我自知無有事跡、時譽可夸,但正如司空所言,自幼受于父教,于恭順持禮一樁無有缺失。我也不敢自許能夠追于梁公之高賢,只要能稍承司空之通達淵深,便銘記師德及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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