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地處洛陽西北,也是崤函古道的起點,自此向西,一路過澠池、越崤嶺、穿函谷,直叩潼關,便可達于天府雄國的關中。
去年王師收復河洛,雖然后續并沒有繼續大規模的向關中推進,但哪怕僅僅只是出于鞏固河洛區域安定,也免不了繼續向西推進經略。
洛陽舊城早已殘破不堪,鎮內不如拓邊,尤其洛陽周邊更有所謂八關之險。當然,經年的戰火紛飛令得這漢末八關早已經名存實亡,極少能夠再發揮出原本的戰略價值。但哪怕僅僅只是地險基礎,這些關隘也仍然有著極大的價值。
在周邊區域的經營中,西界安穩與否可謂重中之重。所以隨著王師在洛陽站穩腳跟,兵力也開始逐漸向西面轉移,新安也因此成為一座龐大的營壘基地,作為支持王師西進的一個支點。
自新安向西,經過永嘉之禍并兩趙爭霸的兵災禍害,即便曾有什么兵事建筑,也都早已殘破不堪。
但也并不是說這一段道途上就是完全的荒蕪之地,石趙在掃滅漢趙勢力時,多有兵眾由此行過,后來也將許多關中豪強并雜胡遷至河北,沿途自然也留下許多作為臨時落腳點的簡易駐地,而且山嶺之間不乏為了躲避兵禍而流竄集聚的民眾所修筑的塢壁。
隨著王師西進,這些駐地和塢壁自然也就被一一征用起來,支持著王師得以進入弘農郡內。
王師向西采取的是穩步推進的方略,而不是像中原和河北那樣的奇正配合、闊進猛逐。
雖然河洛之地對于晉民而言是有著一種特殊的意義和情愫存在,但說實話,此境生民對王師的態度實在是談不上多友好。
大概是自中朝宗王亂政禍國開始,此境便頻頻被兵災侵擾戕害,長達數十年的紛亂,就算有人短暫占據,也根本沒有能夠給此地帶來穩定的秩序,加上各方強梁呼嘯而過,使得這里生民成分也變得復雜起來。
所以民眾們對于成規模的武裝力量有種發乎本能的厭倦和畏懼,而落實在行為上那就是敵視乃至于敵對,至不濟也是拒不配合。所謂的王師,在他們看來與往年肆虐此境的亂軍也根本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而這一段崤函古道,本身也并不適合大軍團的集中會戰,若是小股精銳掃蕩游擊的話,對于地理路徑又不熟悉。
所以王師在這個方面進行的非常不順利,就算沒有大規模成建制的敵軍阻攔敵對,也是足足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打通崤函古道,前鋒軍隊得以深入駐扎在函谷故關。
這種說法其實還是不乏飾美,如果用更現實的說法,那就是王師所過、寸草不留,沿途凡有生民所聚,必須要攻克下來,塢壁拆除,人丁擄走,連一間茅棚都不能留下!
之所以要將沿途所過區域肅清得如此干凈,主要還是為了保障后勤通道的安全。此前王師其實也是抱著安撫兼合作的態度,結果此境生民實在太過彪悍且不服管束,大軍在境則俯首帖耳,不敢反抗,一旦察覺到軍隊調動,必有反叛乃至于偷襲后勤輜重的行為!
幾番受挫,王師也將態度轉為絕對的強硬,沿途但凡遇到塢壁據點,先下投降通牒,一旦逾期則決不留情,一概以敵國逆徒以待,嚴抗者殺無赦,逃竄者追剿到底!
因此過去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西線雖然沒有什么大規模的戰事發生,但若講起傷亡與斬獲,甚至較之去年的收復之戰還要高得多!原因只在于這是一條鮮血浸透的血色征途!
這樣做的好處也顯而易見,那就是這一條長達數百里的戰略通道已經為王師徹底掌握,即便還有一些零星的流竄亂卒,也已經不成大患。從洛陽一直到函谷故關,如果不考慮天然的地理限制,道路已經變得暢通無阻,完全杜絕了人為的隱患。
但是兵勢達于函谷故關,并不意味著河洛以西便可高枕無憂。
誠然早年尤其是戰國時期,函谷關號稱丸泥可塞、隔絕東西的強大要塞,給秦國提供了能夠恃此提控關東六國的有利戰略地位,但自漢以降,尤其是在新安修筑新的函谷關后,這關口的戰略地位便逐漸下降。
還有一點就在于秦函谷關所在依于桃林,桃林便是后世所謂稠桑原,乃是黃河流域一個比較特殊的陂塬地形,桃林危壁絕高,頂上雖然平坦,但卻是一片植被茂密的原始叢林,很難容許大軍通過。北緣黃河直切而過,危壁險川難以通行,唯有函谷一線才可連接東西。
可是漢季之后,桃林這一片原始叢林也得到了極大的開發,原本人跡罕至的荒野變做農業繁榮地帶,這也令函谷古道的險要性降低下來。
即便不提政治、經濟上的原因,還有一點最重要不可忽略,那就是黃河水位下降,使得黃河與桃林之間出現大片的灘地,不再是彼此緊湊難作通行。
早在后漢末期魏武曹操西進,便因函谷故道狹窄逼仄,而在黃河與桃林之間的河灘再開新道,后來更是直接在秦函谷關之北再筑關城,同樣命名為函谷關。
所以單就眼下而言,以函谷關為名的地點便有足足三處,所謂的丸泥可塞,早已經成了只得幾聲唏噓的古舊故事。盡管晉軍王師已經將兵鋒探到了秦時函谷故關,也并不能完全杜絕來自西面關中的兵事侵擾和威脅。
眼下的王師狀態,并不足以支撐大軍遠入關中長途作戰,尤其大都督已經明確指令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河洛之地獲得一個相對穩定的戰略環境,卻敵于外。而想要做到這一點,占據險關要塞以作據守,對河洛眾將而言是一個最為現實的選擇。
既然函谷關已經做不到這一點,那么大軍也只能繼續向前開拔,選擇新的合適地點。
若是一直到達關中都選不到合適的地點,那再說什么也都成了廢話,關中都已經在望,還有什么可說的,直接集中優勢兵力一鼓而入將關中徹底蕩平啊!
“速行速行!日落之前若還不能抵達下一處關防,小心兵法不容!”
狹窄的函谷道中,煙塵遮蔽,車輪滾滾,充斥著牛馬嘶鳴,怨聲厲斥,環境嘈雜且沉悶。
沈勁兜鍪掛在頸后,衣袍上污跡斑斑,整個人都是灰頭土臉,軟塌塌的趴在牛背上。在其前后各有兵卒揮杖驅趕著那些同樣面色憂苦的力役,要爭搶著最后一點夕陽余光抵達下一個谷道中下一處落腳點。
“水來!”
沈勁咳嗽了兩聲,在牛背上探出手接過兵卒遞來的水囊,伸長脖子痛飲幾口,嘴角清水流淌下來到了脖頸間已經成了渾濁的泥湯。待到恢復些許氣力,他才從牛背上下來,扶著車轅向前而行。
這一支五百多人的運輸小隊,只是晝夜行進在這一條函谷古道的輜重軍里的一支。過去這幾個月來,這也是沈勁的主要任務,押送輜重從新安出發,抵達函谷故關卸貨返回。周而復始,繁重且枯燥。
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想象中的軍旅生涯,那應該是充滿壯闊激昂,痛殺賊奴,怒斬胡逆,遠擊千里,封狼居胥!可是現在,他只能周而復始在這條狹窄的通道上疲于奔命,吃塵飲土,欲哭無淚。
事到如今,唯一尚可安慰的那就是今次一同投軍北上的同伴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如此。想要投身一線的作戰部隊?那也可以,且先弓刀競技勝過督將謝奕親衛再說。
沈勁上一次做出挑戰,后果是在床上躺了十多天,然后日夜兼程勤跑了將近兩個月,才將落下的份額補回來。
函谷古道這一段路程,沿途基本已經沒有了危險,只要不是遇上風雨等惡劣天氣,基本不存在逾期。兩天之后,沈勁所部運輸隊便如期抵達了函谷故關。
函谷故關乃是如今王師前線大營,駐扎了足足五千余名將士,乃是一座規模極大的營盤。而且除了正規的作戰部隊之外,還駐扎了超過兩萬名役力壯丁并大量的物貨輜重。
運輸隊伍在到達這里后,通常有一到兩天的休整期,然后根據軍中開出的需求單據再返回新安繼續運輸。
待到交割完畢,時間也已經到了午后,沈勁便率領著兵卒、役力們有氣無力的往劃分給他們的營地而去。他們這些人在軍中只是邊緣人物,甚至都不能隨意出入中軍營壘。
將近營地時,沈勁便看到營門前正有一名高冠者迎風而立。他甚至不需要去看對方面容,也知那人是誰,那插著羽毛的簇新發冠,整個前線獨此一份,除了謝萬沒有別人。
眼見沈勁率眾行來,謝萬也闊步迎上來,遠遠便招手道:“阿鶴,我可是等你好久了。”
沈勁看到謝萬頭頂上那羽毛隨著他步伐而顫抖起來,便有一種拔下來踩踏的沖動。其實謝萬狀態較之他也沒有好多少,整個人都是黑瘦,衣袍同樣臟污不堪,唯有那小心呵護的羽冠成了他最后的一點倔強。
想到這一點,沈勁便又有幾分同病相憐的不忍,但若不刺上幾句,那羽毛又晃得他難受,于是便冷笑道:“你又在軍中作此怪異裝扮,小心再被巡察執住痛鞭!”
“咱們這些散卒苦役,算是什么軍?只要不往中軍游蕩,巡察也懶得來關顧咱們!”
謝萬聽到這話后便忍不住抱怨一聲,只是不旋踵便又笑逐顏開,一把握住沈勁的手腕,大笑道:“喜事,大喜事…咱們的苦日子,可能將要到頭了!”
“此話何意?”
沈勁聞言后便也頓時來了精神,擺手催促兵卒入營,而后才與謝萬來到偏僻處,接著便聽謝萬笑道:“中軍已經下令,各部整裝足食待命,就連咱們輜營也不例外!你快隨我去領取械用,煎熬數月,咱們兄弟終于等到機會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