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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0 梁公舊態

  抵達壽(春chūn)后,慕容恪等一行便被安排進了都督府新建成的館驛中,而溫放之則就徑直返回都督府復命。

  大都督依然不在府內,長史杜赫聽完匯報后便點點頭,只是讓人記下了這件事,也并不打算即刻就邀見慕容氏的使者。無論重視與否,這一次乃是淮南占據著絕對的主動,也就不必顯得過分急切,可以先晾一晾對方。

  略過這一件事,杜赫又旁敲側擊說了幾句,暗示溫放之要勸諫一下大都督不要再深作執迷而怠慢正事。

  講到這一點,溫放之自然不敢多說什么,恭聲表示受教,然后便匆匆離開了都督府,直奔城西的工匠營而去。這些(日rì)子,大都督多數時間都泡在那里。

  果然,溫放之到達工匠營后,大都督正在與一群工匠們湊在一起議論不休,衣袍上多有木屑粘連,儼然一個工藝精湛的手藝人模樣,根本沒有一絲執掌萬軍的權臣姿態。

  “回來了?遼地使者已經到了壽(春chūn)?”

  看到溫放之自遠處行來,沈哲子便站起(身shēn),拂去(身shēn)上木屑,吩咐匠人們按照此前的討論結果先作嘗試,他則示意溫放之行向近畔一座閣樓,彼此落座后,才笑語問道。

  溫放之坐下后,便將行程稍作交代,然后便不乏感慨嘆息說道:“早前大都督言道遼地或將成為來(日rì)大患,我還囿于淺識不敢盡信。不過在見到遼人風采后,才知大都督此言不虛,慕容氏不愧胡中翹楚,不可不防啊。”

  聽到溫放之這么說,沈哲子態度不由變得端正起來。他之所以有此推測,那是占據著先知的優勢,倒不是說對慕容氏賢能如何已經親眼見識。可是溫放之出迎一次,回來便說出這樣的話,的確讓沈哲子不得不重視起來。

  “你說的是慕容皝之子慕容恪?我倒想聽一聽,那慕容恪究竟何等樣人,竟能讓弘祖你一見折服。”

  聽到大都督這么問,溫放之便將沿途細節尤其是與慕容恪一番應答幾乎一字不差的復述下來,然后又忍不住感慨道:“這個慕容恪,不過長于邊荒虜酋庭下一庶子而已,但無論儀態、機敏、應對、言辭俱有可觀之處。觀于其人,甚至讓人追想大都督昔年舊態,由此再作推思,這慕容氏確有不凡之處,頗具惑眾之能。大都督言之或可壯成大患,確是不得不防啊!”

  聽到溫放之對慕容恪的評價,沈哲子難免略感羞赧,他所謂的舊態,實在無甚可夸。但再轉思溫放之所言細節,這個慕容恪的確不是普通人。

  關于這一點,沈哲子倒是并不感到意外。慕容氏不過邊地一胡夷而已,能夠憑著微薄的基礎經營壯大,甚至有了逐鹿中原的力量,其族人子弟素質如何無需懷疑。如果慕容父子僅僅只是尋常一胡虜,也不可能獲得北逃晉人的廣泛擁戴。

  而這個慕容恪,說實話,的確可以稱得上是慕容家一個出色的人才,說其承前啟后都不為過。別的都不說,單單在原本的歷史上,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勁死戰洛陽,最終就是死在了慕容恪的手中。

  在原本的歷史上,慕容恪其人除了出色的軍事才能,更重要的則在于其人政治才能同樣優秀。

  政治可以說是人類在形成固定的集群之后,最根本、最重要的博弈行為。甚至就連軍事,都僅僅只是達成政治目標的一種比較重要的手段之一。任何沒有政治動機的軍事行為,只可以稱之為暴動。

  慕容恪的政治智慧主要彰顯于鮮卑慕容南來,正式逐鹿中原的時候,燕主慕容儁英年早逝,如果不是慕容恪相忍為國,傾力輔佐,根本不可能維持這么龐大地域的統治。

  大有大的壞處,慕容氏在后世多多少少被蒙上一層演義的色彩,但究其本質,不過僅僅只是遼地一個邊荒地區的區域勢力而已。而胡主慕容廆、慕容皝無論吹噓的怎么英明神武,說到底,才能僅止于狡黠,最起碼跟沈哲子的父親沈充沒有什么本質區別。

  一個政權陡然壯大,看似輝煌一時,但其隱患是絕對不容忽視的。漢趙禍起帷內,石趙禍生肱骨,前秦的崩潰更是一種諷刺。而前燕,最起碼在慕容恪在世輔政的時期,是能夠保持整個政權的平穩。

  從這方面而言,慕容恪的才能的確不可小覷。最起碼在沈哲子看來,慕容恪是遠比后世被一部分人吹捧成戰神的兄弟慕容垂要強得多。

  慕容垂或許在軍事上的確有著非常優異的才能,但在政治上基本就是負分。后世許多人將前燕的滅亡歸咎于不能任命賢能,在位者拼命排擠慕容垂這個國之勛柱。

  但慕容垂受到人的排擠,本(身shēn)就是其缺陷所在,一個真正優秀的人才,不只在于能在他的位置上發揮出色,更在于能夠給自己營造一個完全發揮出自己才能的環境。

  慕容垂的確是少年得意,臨老又煥發出一陣夕陽紅,但充其量不過只是一個加強版的冉閔,戰場上勝數連連,但卻是越打越虛,根本不能將勝利轉化為切實長遠的利益。

  他所創立的后燕,最終被他所扶植起來的小兄弟拓跋珪所消滅,也是一種必然。正如冉閔在華北的一時癲狂,成全了前燕的南下稱霸。

  歷史尤其是在動亂的年代,最大的魅力就在于這種報應不爽。而鮮卑各部族的興起更說明了一個最樸實的民間諺語,先胖不是胖,后胖壓倒炕。

  鮮卑各部族壯大興起的順序是段氏、慕容氏、拓跋氏、宇文氏,都是從孫子混出來的,一代站在一代尸骨上,尤其是宇文氏,在五胡亂華的過程中,簡直就是一個萬年打醬油的存在,但最終就是宇文泰能夠總結歷代得失,給這一段鬼打墻的歷史施加以實質(性性)的推動,最終蘊生出了隋唐盛世!

  當然這就扯遠了,還是說回慕容恪。溫放之評價慕容恪頗具自己舊年姿態,沈哲子略作思忖后,也的確頗有同感。

  一樣的面對家業存亡危機,一樣的(身shēn)負重任而遠出求援。

  在這個年代,遼地本(身shēn)就是邊荒,尤其三國時期被司馬懿禍禍過一次,變得更加荒蕪,慕容氏雖然父子相繼經營遼東,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尤其眼下更是本(身shēn)就處在分裂當中,變得更加虛弱。

  如今占據河北的石虎,如果不能保證后方穩定,甚至很難做到與江東政權隔河對峙。所以他與慕容氏很難達成妥協的共識,必須要徹底的臣服,完全的附庸。

  雖然在本來的歷史上,石虎以統一北方大勢尚且不能攻取遼東,但大未必就是好,尤其眼下遼地形勢更關乎到石虎政權的存亡。而慕容皝也并沒有如原本的歷史能夠快速剿滅其兄弟慕容仁,實力更是虛弱。

  所以從目下的形勢來看,如果沒有外力介入,慕容皝覆亡只是時間問題,而且這時間不會太久。那么慕容恪此行任務之重,便可想而知。

  雖然彼此有著相近的人生履歷,但沈哲子對于慕容恪卻乏甚同(情qíng),反而有種幸災樂禍的喜悅。至于慕容恪那一番陳詞,正如早年他游走各方謀求活路時所說的那些話一樣,響(屁pì)不臭,不必太認真。

  不過溫放之倒是給予了慕容恪極高的評價,待到講完其人優越之處后,便又繼續說道:“這個慕容恪,頗具權變(陰陰)窺之能,實在不可小覷。大都督或是目其部眾為遠患,但就近觀察,其實也無力為禍。我倒覺得,眼下都督府士用正缺,若能將之引為己用,教以華夏正倫,未必不可用其才力。”

  收服慕容恪?

  聽到溫放之這個建議,沈哲子只是笑而不語。一個家族或是真能得獲天眷,幾代之間賢才輩出,歷史上這樣的現象,又豈止一個慕容氏。不過作為一個后知之眾,沈哲子的確對慕容氏頗存偏視。

  畢竟歷史上的苻堅是用(身shēn)家(性性)命、家國天下為代價,試出了慕容家一窩養不熟的白眼狼。不要說慕容垂這樣真有才能的,就連慕容家的小兔兒爺,玩可以,別真用。信任成本太高,隨時都有可能反手一刀子。

  兄弟尚且不能相容,怎么會將(身shēn)家(性性)命、畢生功業全托于異族。況且沈哲子也并不覺得慕容氏族人有什么無可取代的重要意義,不至于以(身shēn)犯險。

  見大都督只是笑而不語,溫放之又忍不住說道:“此前我與其眾共行一程,也能看出慕容恪與封弈等遼地僚屬貌似和睦,實則疏離。慕容恪其人才器難掩,但其父卻仍將其遣用于外,可見此子于遼荒應是凄苦,以其兄弟父子疏離之態,未必沒有引用可能。”

  講到這里,溫放之又忍不住嘆息道:“我幼來秉承父教,而后出入隨從大都督,尚覺這荒夷之才非我能及,若是不能為用,實在太可惜。”

  “弘祖你也不必厚于人薄于己,能夠敏察于微痕,陳詞以得體,已經非常難得。至于慕容恪其人,當于此世,以荒夷之體格,若無一二勇逆之心腸,反而稱不上什么夸世之才。雅重即可,不必推心。”

  溫放之聽到大都督這么說,不免悚然一驚。他對慕容恪的推崇,雖然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慕容恪確有其才,但更多還是察覺到了遼地使團當中的不和諧,想要通過重用慕容恪而加以擴大撕裂,也算是他的一點功勛。

  但大都督這么說,頓時便讓他意識到自己這一想法還是稍顯淺薄,連忙垂首表示受教,但也不想放棄自己這一點發現,便又詢問該要怎么利用這一點。

  “所謂疏不間親,慕容一族誠是傖胡卑類,人倫淡薄,但若以外力強推,不免著于痕跡,或要適得其反。弘祖你既然雅重其才,近(日rì)不妨引其盛望于淮南。人之優劣如何,只有得于眾愿,方可纖毫畢現。”

  沈哲子笑語說道:“你若能得契于此子,未來遼地事務也能得一通才。近憂遠患,終有用時。雖然成敗終究需要列于堂皇,但若能得于輔翼之助,也能使我將士無謂更多勞用折損。”

  聽到大都督這么說,溫放之才覺得自己終究還是稍顯稚嫩,連忙點頭應是,繼而又念及杜赫叮囑,忍不住嘆息道:“邊荒不乏遺賢,才用絕不限于天中。推事及人,我自己因此較量而覺不足。大都督誠是人世高標,但海晏河清盛治尚遠,仍須銜志勇進。大都督近來心系旁務過甚,實在是讓府下多有憂嘆啊。”

  沈哲子聞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反應過來溫放之的意思,而后便突然覺得手腳發癢,尤其看到溫放之那一臉真誠的樣子,更是特別有種想要為溫嶠代勞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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