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本以為這種無聊的狀態還要再持續幾日,他本不是一個性格強勢的人,在被阿姊訓斥一番后,也不好意思直接告辭返回戍堡。
不過第二天清晨,姊夫沈維周并沒有著急返回都督府,留在別業里專程等他,一起用過早餐后,沈哲子才對淮南王笑語道:“大王入鎮來見,其實我本該親隨作陪,稍覽淮南風物,但也實在撥冗不開。況且目下王師大軍仍鎮于外,防衛難免內虛,不敢請大王自行于外。不過近日府下將要會請盤桓于此的南北時流,不知大王屆時是否愿意同行,稍睹時流人情?”
淮南王終究未脫少年心性,聞言后便點頭道:“我本就希望能追從于姊夫增廣見聞,只是擔心打擾到姊夫職事公務,才不敢力請。”
可惜你已經打擾很多了。
沈哲子聞言后心內驀地一嘆,老實說,他與淮南王雖然不甚親近,但也要承認這個小舅子性格溫順的幾乎沒有什么危害性,如果生在太平世道的尋常門戶,未必不是一個能夠謹守家業的良選。
可惜卻錯生于皇室,而時下皇室那僅存的一點威嚴卻不足庇護他。哪怕是自認為將淮南王教育、保護的極好的皇太后,其實本質上也僅僅只是幾家執政門戶們互相妥協之后所奉出的一個標志而已。
“如此,那就請大王庭中稍待幾日。大王若要外出閑游,切記備齊扈從,也請不要離城太遠。”
沈哲子又叮囑幾句后,才出門返回都督府。無論淮南王本人是何心意,單憑其身份,沈哲子也不能將之軟禁在庭院內,與其讓他在那些不靠譜的屬官攛掇下浪行于外,不如自己引領著他在淮南稍作觀覽。
淮南王本身倒不是急于要在淮南做出什么事,多作走訪也是臨行前母后交代給他的一個任務。他的性格就是不愿意讓身邊親近之人失望,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又派人去通知留在戍堡的其兄諸葛甝等人,希望能夠借此稍稍打消這些人一路而來的怨氣。
送信的人在到達戍堡后,諸葛甝等人多已不在戍堡而進了壽春城。
雖然此前淮南兵圍戍堡只是虛驚一場,但也給諸葛甝等人以警醒,眼下淮南終究是沈維周的主場,他們正面上根本沒有相抗之力。他們趕來淮南一次,又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所以抓緊時間以訪友為名,頻頻出入于壽春城。
傍晚返回戍堡時,眾人才知淮南王讓人送回的消息,于是便湊在一起商議起來。
“沈維周權欲高熾,唯恐旁人入鎮瓜分權柄,此前我等北行一路遇冷,根源就在于此。眼下他怎么又肯安排此境時流拜見大王?”
何放皺眉說道。
“或是我等這兩日來頻頻邀見此間故舊,使其心生警覺。他又不敢將我等囚困于此,所以便想以此來牽扯住咱們。又或者是存念以眾情示威,總之不可能會全無掣肘的由我等接觸此境時流。”
諸葛甝頗具大將之風的拍掌打斷眾人議論,說道:“眼下雖然不是對陣在列,但諸位也要存念謹慎。沈維周不是俗類,有什么舉動也不應以俗情度之。眼下我等于淮南識見終究微淺,當務之急還是應以本心為主,不要分念太多。還是先談一談諸位各自都有什么收獲吧。”
眾人聽到這話,便也暫且放開此事的討論,老實說他們各自心內對沈維周都是頗有陰影,實在不愿意直面。
待到講起這兩日的收獲,眾人也是各有所表。都督府本身并未禁止府下屬官與他們接觸會面,而且都督府屬官也多出江東,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關系和交情。所以他們這兩天,倒是見到不少舊人,但是論及實質性的收獲,則實在乏善可陳。
“諸位倒也不必灰心,良友久別,乍又重逢,生疏難免。更何況沈維周久執重權,頗具御下之能。但我相信狂悖之人,難為持久,只要繼續下去,必會有機可趁。”
講到這里,諸葛甝又望向坐在另一席中頗有病態的袁耽問道:“休養兩日,不知彥道兄病體可有好轉?”
袁耽北行之前便抱病在身,一路車馬勞頓,病體也更加沉重,因此這兩日一直在臥床休養。聽到諸葛甝詢問,他便嘆息道:“江北氣候風物,終究別于江東,虛養多日,反有日漸沉重之感。”
諸葛甝聽到這話,眉頭便忍不住微微一皺,心內略有不滿。雖然同為南渡人家,但彼此也都各有交際圈子,諸葛甝往年交往者多為青徐人家,而都督府屬官卻多出江東并豫州等地。諸葛甝今次北進是想有一番抱負,因此力請袁耽同行。
他對袁耽是寄予厚望的,別的不說,如果能憑著袁耽的關系與謝仁祖搭上線,便勝過籠絡其他許多小魚小蝦。結果袁耽一直抱病在身,又因病容深重而不愿主動邀見謝尚,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所發揮出的作用,甚至還比不上他不看好的蔡系、何放等人。
袁耽自然也察覺到諸葛甝的不滿,他本也不必看諸葛甝臉色,資歷上甚至還要勝過對方,輕笑道:“遠鄉訪友,貴在情摯。我倒想請問伯言,我等如此急密邀見舊友,究竟是為何?”
諸葛甝聽到這話,面容為之一滯,說實話他自己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意圖,只是想著抓住一些沈維周的痛腳,至于又能因此做成什么,他也還沒有想清楚。
“彥道兄此言差矣,我等今次北進,雖然并無詔命在身,但既然身為王臣,也要謹記采察風聞。尤其淮南重邊,舉動關乎江東安穩。彥道兄或還不知,就在我等至境之前,徐州郗公竟擅離治處,往淮南匆匆一行,所為者何?無人能知!”
諸葛甝還未答話,何放已經搶先說道。郗鑒年邁,他養父何充是極有可能爭取一下徐州位置的,所以在得悉這一件事后,何充心內充滿了危機感。
聽到何放這么說,一直不曾發言的劉突然開口道:“何郎還須慎言,此等機要,自有臺輔諸公參詳內裁,余子不可擅論!”
講到這里,他便從席中站起來,對袁耽說道:“今日舊識之后前來拜訪,贈我些許淮上奇貨,彥道可愿共作品鑒?”
袁耽聞言后便也起身,看一眼神態頗有陰郁的諸葛甝,心內難免一嘆。他記得這諸葛甝早年也是不乏沉穩,可是近年來隨著家勢積旺,反而越來越顯輕浮。尤其與之同伍者類似那何放,居然敢對這種方伯機要置喙猜度,完全就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
眼見那兩人起身離去,諸葛甝臉色不免變得更加難看,尤其對劉的不滿更深。這老朽自恃資歷深厚,素來不能合流,剛才眾人都在談論交際情況,結果他卻不談溫放之前來拜望他的事情。
因劉和袁耽退出,房間中氣氛一時間轉為尷尬,諸葛甝沉默片刻后才說道:“我等既然配為大王僚屬,也不能以無勞自視。大王沉靜雅量,素來廣受江東賢流稱許。淮南舊為邊鎮,今則內邑,沈維周雖有拓邊之能,但仁義布施非其所長。王事大進,凡身懷才具無有閑者。言盡于此,還望諸位各作努力。”
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點頭。如今這個世道,已經不再推崇玄雅虛無,他們雖然各自都有頗高起點,但未來究竟如何仍須各自努力。
這時候,蔡系又舉手道:“我聽說山彥林目下在淮南司法,公正威猛,頗為眾憚。其人雖無清譽,但素以耿介而稱,若能得往座談,必能所獲頗豐。”
諸葛甝聞言后眸子不禁一亮,繼而望向席中眾位問道:“不知哪位能與山氏入談?”
“我倒是可以試一試,家父舊任東陽,山彥林曾入門下任事。”
何放舉手說道。
眾人聽到這話,對何放難免夸贊幾句,這倒讓何放此前被劉直斥于面的尷尬有所緩解,也打定主意要以此為突破口扒開淮南外殼窺至內里。若能將沈維周諸多不法深挖出來,即便不能撼動當下名位,稍后臺中議起徐州歸屬,其人也要落為劣勢。
議論到最后的時候,又有人提起淮南王的傳信,他們究竟要不要隨行?
想到這個問題,諸葛甝又不免頭大,他是打心底里不愿再接觸沈維周。此前在戍堡中被其人直接譏笑于面前,已經給他心里埋下極大陰影,若這一次再被當眾奚落,必然更加丟臉。
眼見諸葛甝沉吟不語,蔡系忿忿說道:“我等北進以來,一路遇冷,即便私情以論,沈維周實在無禮至極!他既然如此薄于我等,我等又何必趨行于后!依我看來,就連大王也不必應邀前往。”
諸葛甝聽到這話,心內倒是一動,覺得這未嘗不是反擊沈維周的一個手段。其人擺下場面,結果都中來客卻一人不到,也讓他在一眾來賓面前顏面無存。
“我等本非其座上良友,也無須對坐共論。不過大王去或不去,也非我等能決,稍后派人回信即可。”
諸葛甝略作沉吟后便說道,其實他們若全都缺席的話,淮南王面子上也不會太好看,但一想到此前淮南王因于庾彬密談之后便對他稍有冷淡,諸葛甝也覺得該要借此機會讓淮南王明白,宗王威儀如何,大半還是要靠僚屬們體現出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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