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城關墻高闊,夯土筑基,底厚丈余,郭墻次第拔高,將及兩丈。關闕兩側各立甕城,哨樓射塔排列森嚴。城外寸草不生,幾無制高之地,使人難窺內中虛實。
關墻之外深栽拒馬,前后數列,城頭箭塔射程所及之處則有深淺不一的壕溝,既可阻攔大型攻城器械的接近,也能借此拖延、大亂來犯之敵的行陣。
關城兩側,城闕要更高大寬闊,馳道平坦,可供步騎搭配,以達到深控道途的目的。
舊有的虎牢關,早已經被八王作亂并永嘉之禍摧殘得殘破不堪,如今的關城則是以祖逖修繕的舊城為基礎,兩趙爭霸時又各自興筑,最終達成如今這樣的規模。
大概是虎牢關因地制勝名氣太甚,兩趙相爭時雖然也有戰于洛陽,但真正集中于虎牢的關城之爭反而不多,大多數情況都只是將之當作一個通道。因此這段時期的虎牢關城非但沒有經過慘烈戰火的洗禮,反而屢有創建修繕。
淮南軍雖然早在幾個月前便兵進虎牢,但主要還是以滎陽附近的廣武小城為中心,次第前推營筑工事。當然這些工事難與雄壯的虎牢關城相比,不過只是一些簡單的壕溝、土垛并籬墻,不足發揮出太大的防御之能,但卻能夠極大程度的約束桃豹軍隊在關城之外的行動。
郭誦在滎陽本就時譽頗高,隨同淮南王師北進以來,歸附者數以萬眾,尤其在王師取得黎陽大捷、主力向滎陽轉移之后,更掀起一股鄉民歸附熱潮。而且前來投靠者已經不再是此前那些實在生計艱難的鄉民,許多鄉豪親率子弟披甲投軍。
不過郭誦卻并未因此感到快樂,凡有幾分焦灼。因為這些前來投靠的鄉豪目的并不單純,投軍不過一個托辭,更多的人則是或明或暗的示意要投入郭誦門下,甚至有的干脆家業相托。
但這些人又哪會那么無私,不過是想借郭誦的名勢,趁著滎陽秩序還未歸安的時候大肆侵吞鄉田而已。看到那些人所羅列的家業清單,財貨現物極少,而大宗的田產則比比皆是,簡直達到令人觸目驚心的程度。
郭誦私底下也在合計,如果那些以門生投獻的人家他盡數接納下來的話,幾乎半個滎陽都將要劃入他的名下。更過分的,甚至有人將淮南軍此前在廣武澗所修筑的小渡口都歸列為自家祖產,甚至煞有介事挑選幾個年邁鄉老以作證明。
這簡直就是荒誕不經!這些鄉豪們,無非是自以為王師久絕于此鄉,許多典章舊籍泰半不存,故意大放厥詞,以期能夠與王師將領們瓜分鄉產。
類似的現象不是沒有,早前淮南軍收復豫南幾郡時,也有鄉豪如此作法,而且真的有淮南將領一時糊涂與那些鄉宗沆瀣一氣,阻撓都督府創建屯田。
至于結果則就是其中特別惡劣的,俱都梟首示眾,甚至包括幾名原本都督麾下的昭武舊部。也有一批鄉豪因為不滿于都督府霸道,合家向北而逃,投入陳光亂軍中,最終或是跟隨陳光一起滅亡,或是完全淪為俘虜苦役。
而都督府一直以來的態度就是,對于此一類動作絕無姑息!甚至就連潁川舊宗、沈氏姻親的廣陵公陳逵的叔父陳規,都曾因此而被酷吏山遐窮追不舍,搞的臉面喪盡,一無所得。
其實都督府對于府下屬官,尤其是淮南軍將領們,待遇始終非常優渥。除了最基本的俸祿之外,尚有積功所得甲功俸食,直接從屯所折糧作為俸食,每逢節慶還有各種財物補貼。
大凡一線作戰部隊兵尉一級官長,即便不算額外的戰功犒賞,最基本俸祿加補貼,月入可達三十石。職位每升一級,收入便上漲一大截。達到郭誦這種級別,各項俸祿進項之類累加,便有將近千石之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淮南軍將領們尚有一個優勢那就是可以將俸祿財物作為股金折入鼎倉中,通過鼎倉的商貿放大,進項又是大增。
鼎倉的基礎就在于所掌握的商貿渠道,以及淮南都督府下所控制的大量屯田、工坊、礦冶等諸多產業。這種私下連接鄉豪吞沒鄉產的行為,本身就會令自己已得利益受損,而且還會站在整個淮南軍體系中的對立面,同時又違反都督府禁令,簡直就是愚不可及。
這時候,郭誦才意識到都督不愿讓自己鎮守滎陽的用意所在,這本身就是對自己的一種回護。郭誦如果接納了這些人的投獻,無疑是以身試法,自毀前程。但若完全拒絕的話,又會令鄉情大損,背負涼薄之名。
所以郭誦近來也是不勝其煩,整日泡在前線陣地上,以巡察為名,避不接見那些前來求告的鄉豪。同時幾次派人前往滎陽大營,向都督請求能夠調防。
捫心自問,這些滎陽鄉人們以舊情而深顧于他,他也為此處鄉土做出了不小的犧牲,此前在都督面前力爭鎮守于此,因而錯過河北之戰。如今王師主力雖然西進,但虎牢關城這里仍然不是主攻方向。可以說為了保全滎陽鄉土,他是主動放棄了今次能夠大舉獵功的機會。
這一日,郭誦巡防到廣武山西側陣線,臨高眺望,突然發現戰線中多有人跡出沒,同時原本栽設的籬墻多被拔除,壕溝也被填平,戰線中那些人正是在做這些事情,且仍在繼續向前推進。
眼見這一幕,郭誦頓時皺起了眉頭,沉聲道:“何人陣上游弋?損壞防事?”
此處兵長聽到這話,神態頗有古怪,但還是上前答道:“乃是將軍家將,言是奉將軍密令…”
郭誦聞言后,心緒已是驟然一緊,怒道:“哪個自號是我家將,速速入陣擒來!鼓令驅散陣中人眾,兩鼓之后不散者,盡數射殺!”
親兵們眼見此幕,心內俱是凜然,不敢怠慢。很快陣線后營壘中便響起了鼓號聲,百數名淮南軍卒沖入陣線中。
過不多久,郭誦剛剛返回營壘坐定,幾名滎陽鄉豪便被帶入帳中。這幾人臉上初時還有笑意,待見郭誦臉色鐵青端坐于上,輕松之態很快不見,一個個也都拘謹起來,上前躬身道:“未知主公相召…”
“且慢,我與幾位鄉賢,未有如此禮定。眼下軍中相見,不妨簡禮相對。”
郭誦這會兒心情正是惡劣,自然也難再顧忌什么情面,當即便冷臉說道。
那幾人聽到這話,神態俱是一變,還未及開口發生,便見帳外親兵們已經架住一名被反縛雙臂的淮南兵長沖入近來,那兵長正是此處營壘兵尉,此刻臉色惶恐不定,一俟行入進來忙不迭以頭搶地,悲呼道:“將軍饒命,末將實在、實在不知…正是他們幾人,正是他們私以將軍密令…”
幾名滎陽鄉豪原本也是驚慌不已,不知何處得罪了郭誦,眼見這一幕,反而松了一口氣,對望幾眼后,其中一人上前拱手微笑道:“原來郭侯相召,所為在此。此事的確不怪馮營主,乃是我等鄉人…”
“不錯,王師今次大勢北進,郭侯深念舊情,為庇護我等滎陽鄉眾,不得不引軍圍困虎牢,才能使我鄉眾全于奴賊兵危之下。但郭侯卻因此錯過黎陽壯功,即便郭侯并無所言,我等鄉眾也為郭侯惋惜。”
似乎覺得自己等人真是全心全意為郭誦打算,擔心其他鄉人爭功,因此這幾人搶著回答道:“羯國石堪十數萬眾仍為王師所敗,區區桃豹殘軍更不足為慮,因是我等鄉眾自作計量,愿率子弟為郭侯奮戰,直取虎牢雄關,得此爭進河洛首功!”
“鄉情踴躍,不愿郭侯論功落于人后。我等廣募鄉眾數千,俱為血勇敢戰之士,毋須王師甲功輕動,只待推平前進道途,來日必將虎牢獻于郭侯!”
聽到這幾人如此豪言,郭誦已是氣得牙關錯咬。他還是小看了這些鄉豪們,本以為這些人頂多只是借他名號吞沒一些鄉產,只要自己不作回應配合,他們也就翻不起什么風浪,卻沒想到這些人居然膽大至斯,甚至敢于插手淮南軍事!
什么不甘心自己論功落于人后,無非還是為自己算計,眼見王師勢大難阻,想要借威謀取一些事功。但淮南軍威豈是那么好借的?對面桃豹的軍隊,也絕對不是這些鄉豪認知極限的流寇亂匪!
這會兒,郭誦氣得甚至已經不知該要如何斥罵這些膽大包天的鄉豪,即刻讓人在帳中將這些人盡皆擒下,然后從他們各自身上搜出調集部曲的信物符令,各遣軍使將他們各自部曲調集起來,同時傳令后路淮南軍即刻向前線集結。
趁著營內急劇調整之際,郭誦再率百名督營親兵臨于前線,神色凝重望向數里外的虎牢關城。而這時候,虎牢關城側方已經揚起了大片的煙塵,分明是騎兵出擊的征兆!
眼見此一幕,郭誦便知敵軍是早有突襲打算,因此才能反應如此敏捷。眼下陣前防事幾乎被推平過半,他若再集軍至此,將直接面對敵軍騎兵的強悍沖擊。眼下來不及猶豫太多,他即刻再向營中傳令:“放棄中營,邊營整軍待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