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一定的年紀,思路難免受阻,反應也變得相對遲鈍。
王導自然也不例外,往年因有內外諸多軍政事務操勞尚還不覺得如何,可是近年來閑居而無任事,這感覺便越來越明顯。
比如這一次在拿到江北信報之后,他能夠意識到淮南軍今次大勝又能給江東時局帶來一定的沖擊,首先想到的便是派遣子弟歸鄉,給瑯琊王氏布置一個退路所在。
可是對于沈維周的思路用意,以及稍后江東或會出現的變數,王導卻是在聽完王允之的講述后,才漸漸形成一個相對準確具體的理解。
但這并不意味著王導便完全的老邁昏聵,有了王允之所言給予的啟發,他也很快便將局面咂摸通透,所思所感較之王允之還要更全面得多。畢竟雖然王允之正當盛年,銳意烈氣不失,但畢竟欠缺了幾分身臨高位的閱歷,即便有所思謀也難達全面。
譬如王允之所言沈維周將要進望河洛、圖謀荊鎮,這一點王導也認為是有此可能,但這絕不是沈維周的全部目的,最起碼目下而言,放棄河北、進望河洛更多的還是對江東局面的一種震懾。
世上聰明人,絕對不止二三,雖然王導也覺得王允之乃是他家如今后進中最富才具者。但老實說,跟沈維周比起來,王導仍然覺得王允之要稍遜一籌。或許天資相當,但王允之卻欠缺了那種向上突進直至身臨高位的經歷。
往年王導覺得,若是他的長子王長豫不死,該是與沈維周論道之人。可如今的事實是,就連他自己眼下都被提出局外,沒有了論道的資格。就連王允之都能看到這一個動亂契機,想要因此給家族積攢復起的力量,難道沈維周就洞見不到?
所以王導認為,沈維周不知意識到這一隱患,自河北退出進取河洛,本身就是在應對這一變數。
收復故土,能夠讓南北人家引發關于是否歸鄉的大爭論,那么收復故都呢?
如果沈維周用意在此,那么王導也不得不承認,沈維周格局手段不獨已經遠遠超過同儕,更是已經超過一干在朝臺輔。面對一個大問題的時候,不是姑息,不是迎面碰撞,而是用一個更大的問題去壓制。其人手段已經高到去引導國運國勢,而其他人卻還執著于門戶得失。
更重要的一點則在于,當權斗已經不足以解決矛盾時,隨著矛盾繼續加劇,最終必會演變成以武破局的局面。如果連最后的一點體面都不再維持…
沉吟許久之后,王導才退回案前,提筆寫信。這一刻,他心內充滿了對沈充的羨慕,最起碼一點,其人完全不需要再為子輩勞心安危與前途。
信寫到半途,突然門生來告言是中書令褚翜與侍中諸葛恢聯袂來見。王導得訊后不免愣了一愣,而后便吩咐家人布置廳室,他則親自外出迎接。
王導賦閑之后,府上往來者已經不多,除了一些關系密切的親故之外,似褚翜、諸葛恢這樣的重臣已經很少登門。所以當兩人聯袂入府后,整個王氏大宅中家人前后奔走,擔心失禮于人而頗為殷勤,但看起來總有幾分慌亂無序。
褚翜與諸葛恢看到這一幕,心內都頗生感慨,不免想起往年他們登門拜訪時那種情景。那時瑯琊王氏一家獨大,同輩兄弟們內則臺輔公卿,外則掌兵方伯,哪怕賓客盈門,也能有條不紊的接待,整個家族從主人到仆役,俱都洋溢著一股充滿自信的味道。
可是眼下,哪怕王導還在世,往年那種第一高門的氣質已經不再,甚至就連家人們身上都透出一股大樹將倒的不安和局促。
眼見王導大步行來,褚翜等兩人也不敢怠慢,吩咐隨行門生屬官在側廳等候,這兩人也匆匆行上,遠遠便對王導拱手道:“俗客登門,還望無擾太宰家居雅趣。”
王導相貌較之幾年前已經老邁許多,不過褚翜等兩人雖然平時少見,但每當重大慶典禮祭場合,也都能夠見上一面。
“兩位臺公如此謙禮,反倒讓我這閑叟內生不安啊!”
王導哈哈一笑,抬手托起兩人,繼而反手拉著他們的胳膊往廳室行去。他眼下雖然已經不在位,但典午朝中第一人的那種氣度和威望也并未削弱多少,尤其從容于時局之外,更不需要在這兩名臺輔面前有什么約束姿態。
待到廳室內彼此落座,王導便笑語道:“兩位臺公今次來見,應該也是為王師再捷之事吧?”
那兩人此時尚在低頭思忖該要如何打開話題,聽到王導直接道破,索性也就不再虛辭,因此諸葛恢便先說道:“是啊,沒想到,實在是沒想到。年初皇帝陛下大婚,當時郗公并駙馬俱都入朝,當時談起邊事,已經論及將要合出清剿豫北、淮北等鄉野亂眾。沒想到,王師今次兵出,竟然又是捷報連傳,乃至于直入河北鄴城。只此一功,便遠勝祖鎮西當年啊!”
褚翜聞言后則說道:“兩事還是不可共論,祖鎮西當年,四方生亂,江東尚未立鼎,只能輕率相約,篳路襤褸,廣復河南,可稱偉功,若無此進,江東也難入定。如今王業蓬勃,內外安詳,士心民力俱用于于外,也是幸得良臣,不負王用。”
王導坐在席中,只是微笑傾聽這二者對黎陽之勝的不同評價,并不急于發表自己的看法。或是一份身在局外的超然,本身沒有立場的局限,他更能體會這二者因為黎陽大捷而各自生出的焦灼。
雖然眼下正式的捷報還未入都,但各方也都各有消息渠道得知此事,而且因為褚翜和諸葛恢正在位上,他們所得知的消息要更加翔實具體。
接下來這兩人便各自講起細節,王導只知一個大概,此時聽到許多細節包括那些驚人戰獲,一時間也是大感咂舌,更有感于淮南都督府如今所擁有的驚人實力。
“今日前來拜會太宰,也是因為此勝殊高,后續該要如何策應,太宰久執國事,屢定要典,希望能得一二指點。”
講完黃河一戰的諸多細節之后,褚翜才又說道。此世聰明人不止一個,王家兩代人此前所議論且各自思索的事情,褚翜自然也不可能忽略掉。
淮南軍這一次黎陽大捷,意義較之早年的淮上大捷也不遑多讓。如果說后者乃是深據地利,救亡圖存的一戰,那么前者則將淮南王師復疆興國的進攻性彰顯無遺。
一旦正式傳回了江東,可想而知會給江東局面帶來多大的沖擊,會讓人意識到原來晉祚王師已經如此強大,哪怕遠襲千里鏖戰河北,仍能大破賊軍,會讓人心更加振奮罔顧實情,內外鼓噪驅使臺城中樞將更多人力物用投注到江北淮南。
但褚翜、諸葛恢身為在位臺輔,自然深知目下的江東只有穩定,才算是對社稷、對江北兵事最好的支持。所以他們聯袂來訪,名為請教,實則也是在警告王導這個目下在野的第一人千萬不要借此生亂。當然除此之外,也實在想聽一聽王導的看法。
王導聞言后搖頭一笑:“怕是要讓兩位失望了,正如你們所見,我眼下不過是一個老朽未死的閑叟,此等軍國大事,言有存失則遺害莫大,實在不敢妄作針砭。”
他就算再怎么不甘寂寞,這會兒也不可能發表自己的看法。
兩人聽到王導如此回答,倒也并不感到意外。所謂地位超然,那是因為彼此沒有利害關系,如果王導有什么太強烈的意圖,那么超然姿態自然不再,桌上之人自然會先聯手壓下這個想要重返局面之人,才會彼此過招。
既然王導也愿意維持這種默契,那兩人神態才變得更加輕松,繼而褚翜才又說道:“捷書之前,淮南已經先一步密信入都,言是尚無余力繼續為戰河北,因此向臺中請示穩守河線西進洛陽舊都,剿滅賊將桃豹。屆時,徐州各軍也會一路相隨。”
果然如此!
王導聞言后,心內暗嘆一聲,只是問道:“郗公年事猶高于我,尚能披甲為戰?”
“郗公不會隨軍,自請鎮后。梁公信中言道,黎陽大捷,軍勢大亢,實在難得,行列趨戰,無暇入稟…”
褚翜講到這里,言中已經帶上了一絲無奈。淮南軍自主性實在太強,年初雖然向臺城報備軍事,臺中原本還以為頂多是打殺陳光等亂軍,但卻沒想到大軍越進越失控,最后居然直接打下了鄴城。如此大功,臺中也根本沒有理由責怪沈維周自作主張。
如今更是裹挾徐州軍一起,在臺中還沒有明確表態的情況下便直趨洛陽,甚至就連郗鑒都明確表態支持,失控之勢越發明顯。
諸葛恢也在旁側說道:“早年淮上論功,已經稍虧梁公,如今再傳捷報,正宜明號。但就算如此,兩鎮并進,仍恐乏于協調。因此臺內商議,是否可以淮南王督事兩鎮,共圖河洛舊國?”
王導聽到這里,算是明白了兩人的意圖。黎陽大捷不可不賞,但也不能對沈維周完全放任。先因舊功將沈維周正式任命為豫州刺史,但卻不承認其人都督徐州軍的資格,甚至不惜搬出淮南王來強阻。
淮南軍這么快就攻下鄴城,可以想見再攻打河洛,成功的可能性也極高。以淮南王都督兩鎮不獨只是可以趟功一次,稍后河洛戰畢,也能有更多插手戰后分配的途徑。
最起碼宗王開府,尤其淮南王也是肅祖子息,皇帝嫡親兄弟,規格要遠超臣下,沈維周即便功大,也僅僅只是府下一屬官而已。而且可以趁著為淮南王高選僚佐的時候,將一些世家子弟塞入這個大都督府下,雨露沾功。日后就算成功收復河洛,這些人也能順勢進入司、豫,不可能再容許沈維周大權獨攬。
在明白了這兩人意圖后,王導已是大生感慨,一方面感慨于沈維周能力卓著已成公認之事,臺輔們甚至沒想過其人會有失敗的可能;另一方面則感慨于沈氏之興已經蓄成大勢,哪怕就連執政臺輔也很難強阻,居然要選擇這種近乎下作的方式來爭功。
這手段光明與否,王導也不好直言評判,他只是好奇于沈氏對此有沒有應對?
正在這時候,廳外突然沖入兩個行色匆匆之人,甚至無暇施禮便各自沖到褚翜與諸葛恢身邊附耳低語片刻,而后兩人臉色便陡然驚變,相對一望,各生苦笑。
然后諸葛恢望向神態頗有好奇的王導說道:“方才沈司空離開臺城歸府,途中牛驚,司空失足落車,性命已是垂危,或將不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