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婚之后,建康臺城內局面也進行了一番調整,主要內容便是集中在皇太后歸苑、皇帝親政方面。
關于這一件事,本身倒也沒有太大波折。
雖然自從肅祖駕崩之后,皇太后臨朝經年,雖然中間發生過蘇峻、祖約作亂這樣的惡事,但最起碼到現在為止,江東局面能夠保證平穩,甚至在江北形勢較之肅祖在世時都要好得多。即便當中太多細節可說,但總體而言,對于皇太后臨朝這些年,無論朝野俱都表示肯定,并無非議。
皇太后本身并不是戀棧權位之人,甚至在皇帝大婚之前便屢次表態要歸苑。至于其母族庾氏,眼下也是一個外輕內重的局面,對此難有異議。
皇帝大婚之后,臺城內幾位輔臣排序便是中書令褚翜、護軍府衛崇、仆射沈充、揚州刺史諸葛恢等幾人。溫嶠因為實在是老病難當,正式辭官歸養,但其次子溫式之卻得尚肅祖小女南弟公主,所以在朝野之間,仍然保留著極大影響力。
在這一當口,唯一稍有失落的便是光祿大夫劉超。劉超進號大將軍,以晉陵太守都督京府諸軍事,離開建康,前往京府。
雖然名號上更加尊崇,但除此之外,劉超的事權卻被削弱到了一個極點,乃是一個水到了極致的大將軍。京府本身身為陪都,又是徐州刺史府的后方基地,軍政事務上既要受臺城中書、護軍雙重管轄,還有徐州刺史府的插手。
而一些民生事務,包括商盟在內,還要接受鼎倉的轄制。可以說是,軍、政、財權,不得一專。所以劉超這個大將軍,完全就是一個傀儡擺設。
而之所以會如此,并不是由于劉超犯了什么大過錯,而是由于皇帝親政了。劉超這個人,在臺城內形象近乎于早年的卞壸,都可以稱得上是有一顆赤子之心,想要光復皇權。
所不同的是,卞壸本身便是名門之后,自有一群鄉黨故舊支持。而劉超起家不過小吏,又從瑯琊王府擔任家臣,一直等到元帝中興于江左,才以心腹得用,又以孤直忠臣而自許。所以在皇帝親政之際,被各方極有默契的掃出了臺城。
幾位臺輔名位各有參差,雖然俱都尊崇,但事權也都各有不同。褚翜久執鳳凰池,在老臣俱退的情況下,無論資歷還是名望,俱都是當之無愧的臺輔之首。護軍府衛崇則以國丈之尊成為后起之秀,得錄尚書事。揚州刺史諸葛恢則加侍中,同錄尚書二條事。
至于沈充,也屬于被架空的一員。陶侃去世后,郗鑒轉任太尉,而空出的司空被按在了沈充頭上。早年肅祖曾以司空之位讓人游說沈充放棄作亂,如今這一名號兜兜轉轉終于又落在了沈充頭上。
如今的沈充,可以說是在朝南士中的第一人,甚至超過了前輩的陸玩、孔愉等人。但事實上,原本的尚書事權俱被剝奪,尊其位而虛其事。除了仍然得以留在臺城之外,算起來與跟被趕到京府的劉超也差不多。
當然沈充際遇要比劉超好得多,如今沈家卿位上便有兩人,司農與將作俱為沈氏所執,而姻親賀隰也擔任丹陽尹。至于臺閣宮寺之中掾屬官長更有許多,哪怕單獨以論,也已經是臺閣中一股極為龐大的勢力。
更不要說沈家還有一個在江北掌兵的梁公沈維周,尤其淮南軍的實力之強,甚至已經公認超過舊鎮徐州,只是較之荊州略遜。
在這樣的形勢下,哪怕被明升暗降,沈充也并無怨言,一副積極配合的態度。一改往年那種不乏跋扈張揚的土豪作風,甚至被朝野嘉許為年長德高的一個表率。
所以眼下,整個江東內外局面便是,在內以褚翜、衛崇、諸葛恢再加上一個兼領中軍的東海王司馬沖為首,在外則以庾、沈、郗等幾家掌兵。
如此內外局面的安排,雖然也是各家磨合忍讓才能形成,但是作為局中掌控平衡者,皇太后也是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她的母族庾氏、婿宗沈氏雖然都執掌重兵,但卻都沒有直接干涉政務的權柄,而執政幾家也都俱為姻親門戶,彼此間既有制衡,也不會傷了和氣。
在這一番調整中,原本越府最強的瑯琊王氏算是被徹底踢出了局外,真正高位者唯有一個王導在皇帝親政前夕,自太傅再升太宰,算是徹底堵死了王導再歸臺城執政的機會。
但這并不意味著將青徐僑門為主體的越府勢力給放棄,原本越府中的諸葛恢算是正式接過了王導手中大旗,成為越府在朝中的代表。但諸葛恢雖然也是能力卓著,威望較之王導又不可同日而語,已經完全沒有辦法再重復往昔一家獨大的局面。
瑯琊王氏失勢已成定局,尤其王舒、王彬這兩脈的子弟更是雖然沒有明確詔令、但卻已經成為共識而被禁錮不用。
但只要王導一日不死,其家仍然能夠保持著超然地位。而且其后輩子弟雖然不及父輩風光,但也都逐漸走上兩千石位置。
王廙之子王胡之出任吳國內史,王導之子王恬則擔任中書侍郎,而王曠之子王羲之則出任東陽太守。另有其他各脈子弟,也多在臺閣之間擔任掾屬。
這也是門閥執政的一種默契,若非生死之仇并不會將政敵趕盡殺絕。如果局勢就這么演變下去,幾輪執政替換之后,待到當年政斗氛圍已經不再,這些各脈子弟當中,其個人或后代未必不能再次登上舞臺,獲得臺輔三公高位。
譬如河東衛氏的衛瓘,中朝陷于政斗近乎滿門遇害,其后代在江東中興之后也始終找不到立足之地,但到了衛崇時期,終于又是苦盡甘來,聯結帝宗,再次獲得執政高位,又可延續幾十年家業風光。
但未來還有希望,并不意味著當下便能從容。王導在退居之后,便幾乎消失于公眾視野中,除了某些大型的祭祀慶典會露面站在前排,也就只有在府內一些私密性極高的宴會中才能看到一面。
至于王導居家生活如何,內外也都不乏好奇者。其人雖然已經不在位,但最起碼最近這些年,江東時局無論如何變化,仍然難以完全淡化消弭其人存在的影響。
但其實王導的生活很簡單,每天在家臨帖操琴,陶冶情趣,偶爾召集家中子弟悉心教導,只有推卻不過時,才會出面接見一些屢屢求見的門生故吏。并不像時人所想象的那樣,終日抑郁不能開懷,又或苦心孤詣籌謀反擊大計。
但身為一個政治人物,又是親手締造中興局面的重臣,哪怕離開了時局中,又怎么能完全免于時局的影響。再沒有了諸多政務操勞的情況下,王導看似豁達開朗,但其實整個人也是快速蒼老下來,須發俱都蒼白,身上也多了許多衰老病痛。
外人若是見到王導目下這樣貌,或要譏笑其人終究難免戀棧權位,不能做到完全的豁達。其實王導也并不追求完全的豁達,在他看來這種所謂豁達就是完全的不負責任,無論對家業還是國事。
但他也并非失衡落寞,更多的還是一種陡然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和存在價值的那種迷茫感。
所以對于如今的內外大事,王導雖不置喙,但也保留著一份關注。臺輔們雖然防備著他重返時局內,但也不至于完全封鎖住他的消息渠道,所以王導的消息來源也是比較迅速的。
這一天,王導尚在室中靜坐,門生匆匆行入將一張便箋擺在案頭,看到那信封上朱筆標注,王導眸子便微微一凝,而后便抬手拿起信來匆匆一覽,繼而臉色便急劇變化,神情復雜至極。
默然良久之后,王導才澀聲道:“速將深猷引來見我。”
很快,一身素袍的王允之便行入室中,他生性至孝,哪怕喪期早出,但平日也都絕不著彩,以示居哀,盡管身在高門絕不外出,也無一絲放縱自己。
眼見王允之更顯清癯成熟的臉龐,王導一時間也是感慨無比,最近這些年,王門家室多劫難,就連晚輩們都難免。這當中他唯一感到可惜的便是王允之,這么多子弟當中,若講到敢于擔當、不負烈氣的,唯王允之一人而已。
這本該是庭門玉樹,國之肱骨,卻深受父輩所累,只能閑養家門之內,滿腹才學不得施展。
略微收拾一下心情,王導才望向王允之沉聲道:“江北再傳捷訊,桑梓終為王師光復,這實在是庭門大幸。我想讓深猷你率一部分家人歸鄉探望,略整鄉情,若是鄉土安穩,也該思歸,希望我這一副老軀,還有機會埋于故鄉…”
王允之聽到這話,眉弓頓時一揚,而王導也不作隱瞞,直接將那一份江北傳來的情報遞給了王允之。
王允之看完之后,臉色也如王導一般變幻不定,又過好一會兒,才抬頭望向王導,語調則是不乏陰冷:“江北弄事至此,貉子勢大難遏。莫非太宰以為,我家只要歸避鄉土,便還能有方寸茍安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