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參見君侯!”
王光等人進入營帳后,不待旁人做出反應,其人已經先一步搶跪于地,大禮參拜,臉上更是洋溢著一股夸張的笑容,語調同樣振奮不已:“王師北進,解救生民于垂死,凡汲郡鄉眾俱都感懷此恩,再集資用供奉大軍,只盼君侯再建偉業,誅殺群賊!”
眼見這王光儼然以王師嫡系而自居,謝艾一時間也是頗感哭笑不得,抬手示意親兵上前將王光扶起,笑語道:“王公毋須多禮,今次王師北進,多得你等鄉老傾力相助,此事我已倍書奉承都督,來日必有重犒。民無分南北,凡心向晉祚、心存忠義者,王命必有所嘉。”
聽到這話,王光才喜孜孜站了起來,但卻仍然垂首立在側席,不敢入座,擺出一副恭聽教誨的模樣。
如此謙卑姿態,實在是太過做作,但也不得不說實在是很有效。最起碼在汲郡一眾投降之人當中,眼下這個王光是最得淮南軍信賴重用的。
當然這也并不是因為謝艾等淮南將領志驕狂妄,性喜阿諛,而是作為強龍過境,想要安撫鄉情,必須要樹立幾個典型。至于這些人心意有幾分真假,這并不在淮南軍考慮范圍內,反正無論怎樣的重用都會有一個尺度,絕不會給對方翻盤作祟的機會。
就像趙主石勒,此前多有優待晉人,甚至還設立什么君子營,說到底只是走狗營罷了。而且對于這些晉人謀士和名士之類,也就完全是以鷹犬待之,無論那所謂的右侯張賓,還是有姻親關系的程遐,包括晉人望宗的太原郭氏之流,權位名譽只是表象,稍有不如意隨手殺之也無所顧忌。
淮南軍強龍過境,本身在汲郡立足未穩,又不能學流寇一般燒殺搶掠,這些鄉人中的代表便有其價值所在。當然真正的戰斗還需要依靠淮南軍自己,這些人即便敢助戰,謝艾也不敢將他們武裝起來。但是在統籌人力、物用方面,這些鄉宗所能提供的作用無可取代。
比如在鄉野調集糧草物用,淮南軍本身便不熟悉鄉情,甚至不知哪里才是人煙稠密之地,也沒有機會大肆巡弋搜查郊野。
將這些事情托付給那些鄉宗們,規定一個尺度,單單這段時間王光等人便搜刮到兩千余斛糧食送入軍中,最起碼在這一段時間內,汲郡淮南軍用度完全能夠自足。
而且此前無論是衛水伏擊田尼,還是搶先占領西枋城,謝艾也都聽取了一下這個王光的建議。畢竟他才能就算再高,平生第一次踏足河北,就算有什么軍事計劃,沒有具體的地形環境作參考,也很難落到實處。
這些人再送物用犒軍,謝艾親自設宴款待。雙方一者心存羈縻拉攏,一者心存恭維討好,一時間氣氛倒也融洽。
王光等人到來時,天色已經不早,便被安排住在了營中。夜中酣眠之際突然城內響起了激烈的鼓號聲,他們這些人也是久從軍旅,兼之眼下權位實力不再,危機感又比以往強烈一些,聽到動靜后,紛紛起身出營,旋即便見整個西枋城已是亮如白晝,火光更是蔓延到河面上。
眼見這一幕,眾人哪里還不明白乃是敵軍發動夜襲。一時間正惶恐之際,便見綸巾寬袍的謝艾正在十幾名兵眾簇擁下從容行過。
謝艾看到這幾人,便轉頭行過來笑語道:“賊眾夜襲,竟然驚擾客人安眠,實在失禮。諸位若無倦意,不妨同行登城觀戰。”
這幾人當中,王光那是擺正了位置,對謝艾言聽計從,聞言后便跨步站在謝艾身后。至于其他幾人,心內多少還有惶恐,要知道夜中作戰諸多不可控因素,雖然他們都見識到淮南軍的強盛,但對面的敵軍也不弱,而且兵力上還占據著優勢。
他們若是臨陣觀戰,一旦戰事不利,淮南軍未必會特意關照他們這些降將。
不過在看到謝艾一臉從容,似乎絲毫不為這一場夜襲所擾,他們各自心內惶恐也都多少有所收斂,略作思忖后,待見謝艾已經轉身離去,便也都匆匆行上。
此時城池內外俱都活躍起來,謝艾一邊行著,一邊有條不紊的頒布軍令,隨著軍令發出,幾路淮南軍也都井然有序離開營地,往沿河各處營防增援而去。那些汲郡降將們一路行來,單單看到淮南軍這些處亂不驚的表現,一個個俱都驚嘆不已,溢于言表。
當眾人登上城頭的時候,淮南軍陣勢早已經擺開。城頭督戰的胡潤眼見謝艾等人行來,甚至還有閑余給他們在城頭劃出一段觀戰區域。
淮南軍這里已是火光沖天,而對面軍隊也就不再掩飾行蹤。其實兩軍相聚本就不遠,即便有所動作也難收突襲之效,但作為主動進攻一方,無疑準備更為充分。
敵軍燈火俱都亮起來,河面上霎時間出現一條平躺的火龍,綿延近乎十數里,舟船走舸更是無數。仿佛一道洶涌澎湃的火浪,向著西枋城方向席卷而來!
城頭上眾人眼見這一幕,俱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甚至就連堅定心念一意追隨淮南軍的王光,臉色都在火光映襯下顯得陰晴不定。
然而淮南軍陣中,無論是城頭督戰的將領,還是各處營防中的士卒們,這會兒俱都肅穆而立,并未因敵軍勢大而有所動容。
對面突然傳來一聲嘹亮的鼓響,一聲信號之后,原本綿延的火龍霎時間沉寂下來,整個河面再次恢復幽暗一片。
“怎么了…”
光線驟然消失,那滾滾涌來的千萬敵軍瞬間被夜幕所掩蓋,城頭上觀望那幾人俱都忍不住驚呼出聲。
這一亮一暗之間,如此浩大場面,足以令人心神繃緊,更是控制不住的浮想聯翩,那驟然沒入黑暗中的敵軍們,此刻仿佛化身夜行的厲鬼,正在悄無聲息靠近過來,濃烈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那等待的折磨飛快的咬噬著人心底的理智和耐心。
“君侯,這、這要怎么應對?”
王光舔了舔干澀的嘴角,下意識向謝艾靠近過去,額頭上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水,不知是因悶熱還是膽怯。
“詭計小道罷了,賊將徒擁重兵,居然不敢堂皇來戰,實在可笑!”
謝艾仍是一臉的從容,繼而抬手向胡潤打了一個手勢。胡潤領命之后,轉頭吩咐幾聲,而后城頭便響起了三聲短促的鼓響。
繼而位于西枋城北面則響起了聲調更為豐富的鼓吹聲,白天里光線充足,旗鼓配合哪怕戰場極大,也能清晰傳遞軍令。但是夜中光線黯淡,各路人馬就需要更為準確的鼓吹指引才能接受到更為精確的命令予以執行。
鼓吹聲響起后,北面營壘中火光陡然向河中眼神,聯排水柵積薪次第燃燒起來,很快便劃破了籠罩河中的幽暗,原本消失在視野中的敵軍船隊再次出現。
只是再出現之后,船隊陣型卻已經大為不同,原本是平鋪于河面,可是現在卻分成了兩個部分,其中一小部分仍然是直向西枋城而來。但這很明顯是佯攻作勢,因為另外一部分將近三分之二的舟船,則是繞過西枋城,直往北面的淇水河口而去,那里才是敵軍主攻的方向!
很簡單的一個迷惑計策,但是因于環境,如果淮南軍不能看破,沒有在北面布置更多兵力,很有可能就被敵軍一擁而上、沖破封鎖。哪怕是臨時看破而緊急抽調兵力,但夜中難免混亂,軍眾不能及時到位,更會顧此失彼,使得防線徹底大亂。
“君侯真是妙計神算…”
眼見淮南軍仍是有條不紊,不露驚慌,王光擦了一把額上汗水,嘆息說道。其他人俱有同感,紛紛點頭。單單看淮南軍眼下的反應,便應是早已經有所準備。
“小道罷了。”
謝艾聞言后只是淡笑一聲,枋頭再往南便溝通黃河,這一段河道本就是淮南水軍占優勢,所以敵軍想要取得大的突破,必然要從北面繞過枋頭。這一點判斷,他又怎么會做不出,只是沒有必要跟這些人講得太清楚。
“督護?”
胡潤再次行上請示,謝艾便點點頭說道:“反擊吧!”
急促的鼓聲頓時在城頭響起,而后北面營壘附近便響起一連串雜亂而又充滿韻律的聲音,雖有火光照耀,但畢竟光線不及白日均勻充足,眾人站在數里之外的城頭上,只是見到火光吞吐,依稀聽到雜亂的廝殺聲。
雖然看不清楚淮南軍具體的反擊手段,但通過戰場上傳來的喊啥聲,以及朦朧中那些大概的輪廓,眾人可以感覺到淮南軍是占據著絕對的優勢。
“那、那是什么?”
突然一人指著河面驚聲說道,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河面上一艘高達三層的敵軍樓船轟然倒塌下來,在河中蕩起大片的漣漪。他們是知道淮南軍并無戰船下水,河面并無激戰,但那艘規模極大的敵船卻不知因何轟然倒塌沉沒,看起來充滿了妖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