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作為河北大邑,歷史可謂悠久,古時西門豹治鄴,而到了漢末諸侯混戰,袁紹、曹((操cāo)cāo)先后居此,尤其曹魏奪漢之后,三臺更是成為政權中心的代指。
就連石趙先主石勒,也有將鄴城作為都城的打算,在世的時候便從曹魏故址大修鄴城,使得鄴城獲得完全不遜于襄國的地位和重要(性性),俱都成為石趙政權核心。
鄴城地處漳水近畔,河北平原的中心,沃土廣袤,四野平川,乃是一處絕佳的休養生息之地。石趙威震華夏、一統江北的時候,趙主石勒也多遷民眾內附,分布在襄國、鄴城這兩都之間,繁華遠勝于河南,甚至就連偏安江左的殘晉朝廷都遠遠不及。
隨著石趙內亂,更北面的襄國地區幾乎無一(日rì)不戰,所以大量的民眾向南面逃亡。如今在河北,人煙最為稠密的便是鄴城所在的魏郡以及周圍陽平、廣平、汲郡等地。而這些地域,恰恰正是魏王石堪所統治的范圍。
隨著趙主石勒的崛起,羯國中也崛起一大批的傳奇人物,名聲為南北所知,比如最初便跟隨石勒起事的夔安、支雄、桃豹等胡將,還有右侯張賓、程遐等寒士。
石堪在這當中,只能算是小字輩,但這無損其傳奇,而且隨著石趙老人們泰半凋零失勢,石堪甚至成為如今石趙內部公認可與中山王石虎匹敵的人選。
本為乞活軍余孽,后被趙主石勒收養為假子,轉戰南北、屢立功勛,獲封王爵,督師淮北將殘晉壓制得龜縮于淮水之南不敢北望,更在趙主石勒老病垂危之際被引回朝中作為制衡中山王石虎的人選。
雖然由于石勒猝然離世,國舅程遐把持少君將之排擠在朝局之外。但石堪卻并未就此消沉,而是廣為將士擁戴,牢牢占據鄴地,成為如今河北實力最強的一方。
這樣的人物,在時人想象中那應該是一個俾睨天下、偉岸強勢的英雄。但其實不然,石堪本(身shēn)體態并不強壯,望去不過中人之姿,年近五旬,須發已經變得灰敗,額上、眼角已經是皺紋密布,如果忽略其(身shēn)份權位,更像是一個勞作鄉間、沉默隱忍的老農。
而石堪的(性性)格,也一如他平平無奇的外表,并不是那種鋒芒畢露的強勢之人,從事于趙主石勒的時候,也不(愛ài)發議論,沒有什么鮮明主張,但凡有所遣,必勤懇任事,努力完成。這樣恭順且能力不弱的臣子,自然倍受石勒這樣的英主信賴。
隨著石勒(身shēn)死,程遐弄權,國中廣傳程遐乃是弒君之賊,這更成為石虎討伐程遐最重要的理由。其實此前麾下也有人勸石堪豎起這個旗號以討伐程遐,學前趙之主劉曜故事。
石堪最開始也的確是這么做了,但是察覺到襄國并非不堪一擊,兼之石虎又洶涌反攻襄國之后,他便不打算再攙和這一汪渾水,接受了程遐給予的魏王封號,繼而便引眾返回了鄴城。
究其原因,還是與(性性)格有關,石堪本(身shēn)并無太強大的野心,并沒有那種敢為人先、稱雄天下的強烈念頭,這也是趙主石勒信賴他的最大原因。
所以盡管襄國那里打得(熱rè)火朝天,幾乎無一(日rì)不戰,但石堪卻能按捺住不做表態,安心過著自己的割據(日rì)子。甚至就連此前劉太后聯絡他想要迎他進入襄國輔政以取代程遐,石堪都懶于回應,致使劉太后為程遐所鴆殺。
在對南的態度上,石堪也沒有太過(熱rè)切,在過去這幾年的時間里,江東軍事雖然強勢,但還無法威脅到黃河沿岸。但石堪也并沒有(熱rè)切的向南經營,只是與他的舊部劉徵并陳光那些軍頭保持著聯絡。
包括石堪的這些部將們,隨著對石堪這種(性性)格的了解,也漸漸沒有了什么敬畏之心,甚至不乏人敢于面爭當前,一如眼下這個場景。
碩大的(殿diàn)堂里,石堪高坐于上,下方則有數人列席,其中有兩人互相怒視,頗有劍拔弩張的模樣,似乎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
這兩人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都為石堪麾下部將,其中一個名為游垠,乃是廣平豪族游氏族人,另一個名為郭時,原石趙荊州刺史郭敬的從子。
至于他們爭執的緣由也很簡單,游垠所部駐于漳水上游,其部下飲馬放汗之際,有十幾匹戰馬脫離了馬群,跑到了下游郭時所部營地中而被郭時的部眾截留。游垠派人索要無果,結果雙方部眾便在漳水附近打斗起來,死傷近百人。
類似的小摩擦糾紛,在鄴城附近屢有發生,原本也只是尋常。但要命就要命在今次參與的雙方都不是什么弱類,原本不過十幾匹馬的得失,越鬧越大,最后發展成為雙方各擁上前的部眾對峙于漳水,眼見就要爆發大戰。
石堪在得信之后,心內也是嚇了不輕。
最近襄國的戰事越演越烈,石虎麾下兵力畢集,甚至引入一部分鮮卑助力,似要在短期之內徹底解決掉程遐。而程遐近來也是頻頻告急于石堪,希望他能出兵相救,甚至不惜兵權盡予。
而南面也并不平靜,小貉子沈維周集結淮南兵力大舉北上。雖然此前集眾商議此舉最大目標應是盤踞河洛的桃豹,但保不齊那南賊膽大包天,直接引眾繼續北上撩撥挑釁。
在這種南北局面都將要發生大變的(情qíng)況下,若是自己所部爆發內訌,簡直就是吸引人來攻打啊!
所以石堪也忙不迭親派使者,將這兩人招至府內,想要略作說和,緩和矛盾,平息這一件糾紛。
可是說了大半天,這兩人態度卻絲毫不見軟化,反而因為彼此當面而更加劇幾分。
石堪這會兒也是煩躁不已,冷哼說道:“如今南北都紛爭,我輩唯有凝聚如一,才可暫保安生。你們兩人,都是生民推崇托庇的英類,結果卻為區區十幾匹畜生得失而失和,刀弓相向,若要傳揚于外,是要讓人笑我魏國無人!”
“大王息怒,末將絕非狂悖無視主上之徒,但游賊實在欺人太甚!此獠潛臥鄉土,藏(奸jiān)野途,此前便屢屢使人擾我駐防…”
郭時聽到石堪這么說,收回怒視游垠的視線,轉而面向石堪拱手說道。
“狗賊住口!若是言道舊怨,你所部烏丸胡丑早前…”
游垠聞言后更是大怒,直接從席中躍起破口大罵。
“夠了!”
石堪見狀,驀地傾(身shēn)抖手將手中酒杯摔落在地,繼而怒吼道:“今(日rì)召你二人府下相見,就是為了調和事端,不再爭殺,少傷人命。既然你們都不愿意,速速給我滾出府去,滾回駐處分個生死,來(日rì)我再出面收拾殘局!”
眼見石堪陡然爆發起來,席中眾人俱都一愣,尤其那兩個當事人,怒容呆滯而后消散,神色變幻不定,又過片刻后才分別拜下,口中連呼不敢。
“往年舊怨,俱都不提。近(日rì)因何紛爭,我也已經有耳聞。游君所失戰馬,稍后往館陶牧場自去補取。郭時你所部雜多,管束不易,稍后清漳營壘分你三座。”
看到這兩人都被震懾住,石堪才徐徐吐出一口濁氣,繼而又說道:“此事至此完結,你們各自約束所眾,若再暗中起釁,我必嚴懲不貸,明白沒有!”
“末將不敢,謹遵大王口令!”
那兩人聞言后忙不迭說道,也怕再堅持下去會徹底激怒魏王。當然這也是因為魏王語調看似兇狠,但其實也是對他們各有補償,算不上是吃虧。
至于(殿diàn)上其他人,此時目光也都微微閃爍,甚至于覺得這兩人如此作態爭執一番便各有所得,也是一個求取好處的方法。
“都退下吧!”
石堪擺擺手,不耐煩的讓這幾人俱都退下去,繼而整個人臉上都充滿了倦色,幽幽長嘆一聲。
他怎么會不清楚這件事處理的不好,簡直就是在和稀泥,非但不能收取警示之效,反而要自己拿出貼補他們,難免要更加助漲這些人的氣焰。
但他也有為難之處啊,如今他所眾號為十數萬,但其實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不過六七萬眾。而且這些兵眾大多都是此前先主在世時所征發的河北良家所組建起的新(禁jìn)軍,想要穩定住這些(禁jìn)軍軍心,就必須要依仗廣平游氏這樣的鄉土豪宗。
而郭時這個人,同樣不容小覷,雖然沒有鄉資依靠,但其伯父郭敬乃是先主石勒舊(日rì)恩主,本(身shēn)便曾擔任荊州刺史,麾下將近五萬之眾俱為羯國中軍精銳。如今郭敬雖然遠在關中,但在此前也派郭時率軍五千歸國勤王。
郭時所部如今七千余人,除了原本羯國戰斗力極強的老中軍以外,還有許多烏丸、鮮卑等雜胡義從,也是石堪軍中戰斗力名列前茅的一部。
石堪如今看似勢大,但這兩方無論得罪了哪一方,事態都將要不受控制,要動搖他的根本。
“若是豚兒在此,不至于如此受困啊!”
沉默片刻后,石堪才驀地一嘆。豚兒便是他從子田尼的小名,也是在他看來如今部下中唯可信重之人。
至于其他各方看似奉他為主,但事實上不過是將他當作一個頂在頭上的遮蔽而已,私底下則是爭權奪利得兇狠。石堪毫不懷疑,一旦南北形勢發生大變,這些人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會毫不考慮的放棄自己,乃至于反噬一口。
比如此前石堪想要讓田尼留守鄴城,他自己則率軍開辟經營。但卻為眾將所反對,無論私底下還是公開都宣揚讓石堪警惕中山王之禍,不要重蹈襄國覆轍。
這些人根本就是擔心石堪的親眾壯大,從而對他們形成反制。而且那時候田尼也的確資歷名望都不充足,以至于石堪哪怕明知這些人的用心,也迫不得已將田尼外派汲郡作為臂助。
過去這幾年,田尼也的確不負石堪殷望,除了在處理丁零人的問題上手段稍顯激烈而引起反撲之外,其余的都完成很好。汲郡雖然沒有被捏合成鐵板一塊,但也沒有滋生出足夠強勢到無視魏王權威的強大力量。
田尼雖然(性性)格不算強勢,沒有太過強烈的主動(性性),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是無(欲yù)無求。關于襄國方面的爭斗,他雖然并不參與,但也一直密切關注,是存心打算坐收漁翁之利。
但他也并不將所有希望寄托于此,派田尼前往汲郡就是他的另一個退路安排,希望能夠打通黃河北面沿岸一片通道,最好是能夠進取河洛,繼而進望關中。他與關中石生處境略有相似,一旦取得實質(性性)的聯系,便可合兵稱霸關中,便有了王業基礎。
至于外間傳言他執意要回歸淮北,不能說是假,但也是他一層刻意的偽裝。如果能成,自然可喜,不能成的話,也不必刻意去追求。
畢竟晉軍無論徐州還是淮南都非弱類,他如果回遷淮北,勢必要放棄掉鄴城,屆時將會成為夾在河北、江東之間的局面,生存環境會變得更加惡劣。
此前汲郡傳來的消息并不算好,淮南軍在沒有消滅陳光亂軍的(情qíng)況下,居然敢于悍然北上攻取滎陽甚至陳兵于黃河南岸,這不免讓石堪心生警惕,不敢再堅信沈維周只是意在河洛而無意于河北。
因此這段時間,他也在調集部眾備戰,不要因存觀望而被淮南軍打個措手不及,尤其是加重了黎陽方面的防備。
不過田尼傳來的消息也不算壞,淮南軍在黃河南岸布置的兵力并不多,僅僅只是一部偏師。而且田尼已經盡起郡兵,打算痛擊這一部冒進的淮南軍。
對此石堪也是看好,一方面是相信侄子的能力,另一方面則是對他而言,今次淮南軍的挑釁也是一個機會。他手下兵眾多為河北鄉眾,這些人鄉土(情qíng)深,很難大舉遷移于外。
但是現在有了淮南軍北掠的(情qíng)況,必須要調集兵眾南下設防,即便是那些頑固的鄉宗也不能反對,除非他們愿意淮南軍打進鄉土。
所以這一次無論淮南軍究竟是否有意進攻河北,石堪都要將兵眾調集起來,封鎖黃河,就算是淮南軍退敗了,也要借這一次的機會直接西進河洛,而不只是徒擁重兵困居鄴地。
算算時間,也應該快有結果了。
石堪抬手召來侍者,吩咐一旦汲郡方面有信報,即刻召入府中來。他也是迫切希望田尼那里能夠再予他驚喜,如果能夠重創淮南軍,就等于也重創了石虎,對于石堪而言,所得絕不只是戰場上,更重要是能夠穩定人心。
要知道如今他的部眾當中,也是有一部分人私底下與石虎往來密切,只是因為石虎尚未能夠入主襄國而按捺不發。
如果田尼能夠打敗曾經重創石虎、終結羯國盛世的淮南軍,不獨對其個人威望有極大提升,來(日rì)石堪再對戰石虎時,也能獲得極大的心理優勢。
石堪還在這里等待汲郡報捷使者,過了一會兒,侍者突然來告言是長史郭榮求見。
郭榮出(身shēn)太原郭氏,乃是如今在襄國擔任司空的郭殷從子,之所以投靠石堪,也是當下大族那種狡兔三窟的習慣使然。不過這個郭榮出(身shēn)望族,家學淵源,本(身shēn)才具和時譽也都極高,因此深受石堪敬重。
得知郭榮來見,石堪連忙讓人請入。不旋踵,一副儒士打扮模樣的郭榮便匆匆行入,其人步履極快,頜下長須都甩到了肩上,全無往常那種從容不迫的儀態。
一俟行入(殿diàn)中,郭榮便道出一個令石堪驚愕當場的噩耗:“汲郡已為淮南軍攻占,新樂公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