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軍突然來了這么一手,登上樓船的眾人心境如何且不必論,而周遭建康城的民眾們在見到這一幕后,叫嚷聲、喝彩聲再次爆發出來,甚至有人沖開宿衛防線,直接沖到了碼頭前,手舞足蹈以宣泄心內激蕩的熱情。
此時樓船上一眾臺臣們臉色都不算好看,且不說血漿噴灑在甲板上、諸多身首異處的血腥畫面已經讓人不能心安,沈哲子此番舉動稍加品味也能感覺到隱有示威的意味。尤其那所謂不負王命云云,更透出一股不加掩飾的鋒芒。
氣氛沉悶了好一會兒,溫嶠才從兒子身上收回不善的目光,繼而上前一步笑語道:“往年群賢并施策力,保住江東一方元氣休養。如今兒輩長成,壯志久養,已可殺賊。內則肱骨,外則柱石,誠是社稷大幸。”
溫嶠說完這些話之后,樓船上氣氛才有所松弛,臺臣們神色也都漸漸緩和下來,真的是露出了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
沈哲子之所以這么做,倒也沒有想得太過深遠,更主要還是消解眾將們的緊張,不過落在一些心態還未徹底適應的臺臣看來,是免不了帶上了一絲跋扈姿態。不過沈哲子倒也沒有稍作辯解的意思,人言如何全憑一張口,或是跋扈,或是性情,如今的他已經不必凡事都取迂回,也不必再為旁人感受之好壞而浪費精力。
眼下石頭城附近民眾群情過分活躍,一時間也不好下船,沈哲子便又請幾位宗王并臺輔們返回艙室,談論一些今次淮上大戰的細節,以及如今羯國業已崩壞的形勢。
王導雖然已經不在臺中實任,但既然有他在場,旁人也只能敬陪末席。只是在看到艙室內沈哲子與王導并席而坐,笑語閑談江北時勢的時候,也真是讓人遐思叢生。且不說兩家長久以來的宿怨,單單幾年之前,沈哲子還僅僅只是王導眾多掾屬之一,可是如今已經有了同席共論的時譽和名位,便讓在座眾人頗有感慨萬千,益發感覺到這世道劇變之波詭云譎。
臺臣們在此閑談之際,宿衛們也都次第登船,與淮南軍士卒們進行戰利品的交接。淮南軍那兩千騎兵停留在了梁郡,但是許多兵將隨員并資械繳獲獻捷之物也非一艘樓船能夠完載。
緊隨樓船之后,還有三艘中型的船只,將淮南軍將一應籍冊并清單交付護軍府并光祿官員之后,那三艘船便直接駛入了秦淮河,在萬眾矚目中入城而去。
其中第一艘船,主要運載著奴軍自石虎以降被繳獲的將帥旗鼓儀仗,還有許多造價不菲的精良甲胄,以及奴國各級印綬符令并豫南郡縣所繳獲的民地圖籍。第二艘便是大量的斬獲首級了,這一次倒沒有擺出多么恐怖的架勢,那些被處理過的奴兵首級俱都裝載在竹筐木箱中,在船上高高堆起。第三艘船上,則是跟隨入都的一些淮上鄉宗代表。
三艘船駛入秦淮河,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石頭城附近所遭受的圍觀壓力。兼之稍后又有宿衛從城郊軍營中轉移至此,局面才總算得以控制下來。這時候,臺臣們才次第下船,他們是私人身份至此,倒不便與迎接隊伍同行。
然后,沈哲子并一眾淮南功臣們才在東海王等幾名臺使陪同下了船。有了此前斬殺羯胡俘虜的緩沖,淮南那些功臣們這會兒倒也淡定,俱都拱衛在沈哲子身后。沈哲子則頻頻抬臂向兩側民眾作揖,以此作為回應。
接下來,眾將俱都登上宿衛送來披掛亮甲、彩帛,造型頗有夸張的駿馬,而沈哲子則登上東海王的鸞輅,這才緩緩往都中而去。當真正入城抵達臺城附近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沈哲子等人便被安排進了通苑,明日才會正式入朝面君。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整個建康城又是慶典連連,郊祭、廟祭等等諸多典禮再演一遍,以至于沈哲子歸都多日,連家都沒來得及回。跟老爹沈充也僅僅只是在典禮前后稍作短聚,根本來不及深談。沈哲子三月中入都,等到忙完這一套流程,已經到了四月初。
好在這個年代,禮章也是不乏人情。參加過幾場重要的祭祀之后,淮南這些功臣們一連放了十幾天的大假,或是各歸各家,或是在都內盡情游樂。過了這段時間之后,他們才會暫入臺城以作備問,制定出未來江北用事的大體國策。
講到這里,又不得不吐槽臺城的小氣。屢次慶典之中,淮南眾將都是多有加賞,但無一例外都是打了白條。比如沈哲子,所受金銀錢絹等林林總總,加起來已經多達三百多萬錢,但直到慶典結束,他連一枚銅板都還沒有摸到過。而且由于都中日漸繁榮,周遭地價也是飆升,這一次諸多犒賞居然無涉土地,僅僅只有幾座府邸被賞了下來。
臺城今次是打定主意,虛名可給,虛榮也都不打折,但是講到實際的好處,則是一毛不拔。當然這也實在沒什么可吐槽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去年各方用事,雖然淮南這里能夠自籌所用,但是荊州、徐州等地還要仰仗臺城援助。
所以如今,除了鼎倉之外,都中其余府庫真的是要窮得跑耗子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淮南人眾又能奢望有什么具體的犒賞。所以這一次克扣賞資,不獨只是針對淮南,像是荊州、徐州等一同入都人眾,也幾乎都沒有獲得什么實資犒賞。
如今沈家也是家大業大,那些仨瓜倆棗的犒賞,沈哲子倒是不怎么在意,也懶得在這種小事上跟臺中扯皮。至于淮南眾將們,雖然未必人人豪富,但是淮南自有一套獎懲制度,他們在都中就算資賞落空,但是歸鎮后也能獲得另一種形式的補償。
唯一有些不便,就是接下來在都中消遣游樂有些不便。畢竟早前他們對臺中還是略存幻想,覺得稍微得一點賞錢,也足夠在都中的花費了,沒想到臺中節操已是跌破負數。
到了這種時刻,便顯出來跟隨一位好主公的重要性了。剛剛參加完幾套慶典,沈家那里便給居住在通苑的淮南眾將們送來一些號牌。這些號牌是如今商盟內部通用的一種工具,凡商盟各家都可依照家資比例自制,日常交易以此記號,月、季再進行統一結算。
沈哲子自知自家老爹或是百般缺點,但唯有一個優點可夸,那就是大方。一問之下,果然這些號牌每一個限額都高達十萬到五十萬錢之間,哪怕如今都中物價不低,用來買宅置地都夠了!假使淮南眾將一個個都老實不客氣的將額度花光,這就是一兩千萬錢送出去了。
果然這老子還是一貫的不靠譜,天天被錢燒得難受。送出去的禮貨當然不能再收回來,沈哲子索性召開一個座談會,強調樸實純潔的隊伍作風紀律,避免眾將被糖衣炮彈腐蝕,索性將人一股腦都拉去了沈園,吃住消遣全包。真要講到在都中各種享樂買賣,還真沒有沈家提供不了的。如果那些人不好意思硬要付錢,便宜旁人還不如自家再賺回來。
于是荊州、徐州等入都之眾還在通苑每日忙于跟臺中扯皮,討要犒賞資財的時候,淮南人眾早已經歡天喜地離開了通苑,向著繁華京畿而去。
忙活了這么久,沈哲子也終于得以歸家。由于如今老爹沈充已經入都,沈哲子也就沒有回烏衣巷的公主府,直接回了沈氏大宅。此前公主先一步入都,入苑之后也是直接住進了大宅里。
沈家這座大宅,規模本就不小,早前沈哲子主持營建新都,家宅規模自然進一步擴大。老爹又從來不知低調為何物,入都之后再作擴建。以至于到了現在,沈家大宅所在防區舊名已經不用,直接名之沈公坊。大凡子弟在都者,俱都入住此宅,若以私門小戶計,已經有幾百戶之多!較之武康龍溪老宅,規模都要大得多。
沈哲子歸家,自然闔府老幼俱都出迎,整整半條長街上,都是歸府迎接的門戶族人,再加上一些姻親故舊,單單臺面上的人便達近千之多。沈家本就是吳興大宗,早前幾年原本分宗的東西兩宗又合并一處,有這樣一個規模,倒也不算出奇。
沈哲子和沈云在眾族人簇擁之下入府,先趨正堂拜望父母,然后一群人又在沈充帶領下浩浩蕩蕩告祭祖宗,接著再擺家宴,一通吃喝慶祝下來,散場已經到了午夜。得益于家規嚴謹,沈家子弟并無漏夜狂歡的習慣,否則這一夜沈哲子都不必再睡了。
歸都這一番忙碌,較之此前淮上大戰還要耗人精神,沈哲子歸房后也是沾榻即睡,都無暇與公主再作密語。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沈哲子洗漱完畢,離開自家小院去拜望父母,行至半途,便聽廊外有喧嘩聲傳來。他心內略覺好奇,便繞墻行過去,不旋踵便見家里一眾門生正圍著一具高達丈余的木馬張臂叫嚷,而木馬上則微立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壯碩少年,手持軟弓,搖搖晃晃瞄準著距離沈哲子當下所立位置不遠處的一個標靶。
沈哲子這里剛剛行出,那少年手臂一抖,箭竟脫弦往沈哲子射來,木馬周遭門生們見狀,口中已經發出近乎絕望吼聲,紛紛向此撲來,而木馬上的少年也因此直接跌落在地。不過眾人也只是虛驚一場,那軟弓勁力本就不足,箭矢未達已經力衰,跌在了地上。
門生們紛紛上前,叩首請罪。少年也從地上翻起,軟弓揣在懷里,貓著腰繞過木馬便要溜走。
“站住!”
沈哲子一聲清喝,少年身軀抖了抖,繼而轉過身來苦著臉行至沈哲子面前,強擠出幾分笑容:“阿、阿兄…”
少年便是沈勁,如今已是一個十多歲的半大小子。沈哲子冷哼一聲,繼而斥道:“家中自有射堂,誰教你在庭下為此危戲?”
“射堂里沒有馬…阿母說我年幼,不許我學騎射。可、可是謝五郎他們各自都有習技,常要以此譏我。我也、也只能這么練,不然稍后郊游,杜娘子還要以為我才力不如謝五那個蠢物。”
沈勁嚅嚅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略作沉吟,繼而便驀地一嘆,失算了!總覺得謝家有謝安那么出色的后輩,家教應是良好,所以早前家信一直叮囑母親讓幼弟與謝家子弟多多接觸,互相熏陶,卻忽略了謝家除了謝安之外,還有謝萬那種二貨。現在看來,自家兄弟好像有點長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