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心內有所不忿,但郗鑒也不得不承認沈哲子這一問的確點中核心。
江北軍鎮權力本就極大,其實類似的互市貿易,在彼此和平對峙的時候一直都在私底下進行著,包括荊州也是如此。不過真正大規模、擺在臺面上的通商,誰也不敢公然去做。因為這是絕對犯忌諱的,中興以來,建康朝廷始終不與劉、石通使,至于民間公開的互市通商,更是想都不要想。
他是深知沈家在時局中擁有的能量之大,如果沈哲子這里敢于大規模的去做,那么徐州追隨其后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當然,他之所以動念如此也絕非全為私欲,此前大戰中,他是由衷的羨慕淮南屢建大功。而徐州軍表現之所以不好,除了各部不協調之外,也實在是在軍用方面遠不及淮南軍豐厚,因而在制定起什么軍事行動來,難免畏首畏尾。
郗鑒也想獲得一個穩定的錢糧來源,用以打造一支強軍。徐州基礎較之淮南本就深厚得多,如果有了充足的錢糧,整合出一支強大的軍隊,來日并逐向北,絕不會再讓淮南專美于前。
可問題是,如果真的要大開邊貿,他能不能夠鎮壓住那些軍頭從而掌握主導?要知道那些軍頭們,不獨有著各自的獨立部曲軍隊,還有著規模不小的蔭蔽人口,無論生產還是作戰都有著極大的自主權。反而是他這個刺史,難以兩者兼顧,總不能讓軍隊卸甲歸于屯墾生產,如果他這里不能有一個穩定貨源,那么他的存在只能是那些軍頭們的保護傘,對于實際所得的利潤,是很難有更大染指的。
而且,如果真如沈哲子所說,那些軍頭們控制不住貪欲,私自擴大交易的尺度。一旦事態擴大不可控制,朝廷首要問責的自然又是他這個刺史。到了那時候真的是好處別人領,黑鍋他來背。
一念及此,郗鑒更加感覺到背靠一個強大宗族的好處。他們高平郗氏雖然也是北方舊望門戶,因其個人的時譽之高,南來時身邊聚集起了數量不菲的追隨者,正因為此才能后來居上,雖然南渡得晚,但卻通過手中掌握的流民力量得以入朝躍居那些早渡人家之前。繼而又通過從建康朝廷所獲取到的大義名分,回歸徐州節制一眾軍頭。
但這些力量,都是借勢得來,并不是他本身所有。一旦其人不在,其人便要被打落原形。
反觀吳興沈家,本就是江東一等豪宗,如今又是一躍成為執政門戶。有了江東源源不斷的補助,沈哲子完全不受地方鄉宗牽制,淮南那些鄉宗門戶更是被收拾得野地鵪鶉一般。如果再通過海運將吳中豐富物產與淮南緊密聯合起來,軍勢自然更強,所得又何止一加一那么簡單!
“江東地狹民寡,根基淺薄,中原雖然多有動蕩,但畢竟舊基仍在。若是完全循于舊途,重屯自補,想要重歸故國,實在不算容易。邊鎮開市,取補于外,這是誓在必行。但我等既然身領王命,自然也要銘記,即便是要均輸互補,也是為了王事復興,不可本末倒置,全逐一利。”
沈哲子見郗鑒沉吟不語,心知他是一時間有些不能接受,不免苦口婆心道:“郗公國之干城,品性高潔拔俗,此世表率,這一點自無可疑。但若果真舉世俱賢,此世不至于紛亂至斯,凡有所謀,還應防范當先啊,應將隱患扼于萌生之際,方可不受所害。”
郗鑒已經到了這把年紀,又何須再要沈哲子教導該要如何做人,聽到這番話是有幾分哭笑不得。不過他轉念又想聽聽如果沈哲子在自己這位置上,該要怎么處理這種困境,于是便嘆息道:“話雖如此,然則向利之心,人皆難免,徐州又居地利,群情實在難阻。維周于此又有什么善策可供參詳?”
“所以還是要坦陳事表,依從法度。諸事皆列王道光輝之下,自然群邪辟易,陰祟不存。”
沈哲子這么說,當然并不只是一句場面話。其實只要有需求,就會有交易發生,這是無可避免的,只是交易成本高低不一而已。雖然在邊鎮之地,官方所主持的互市貿易并沒有,但私市又怎么能夠完全禁止。沈哲子相信徐州那些軍頭,肯定各自手中都有掌握的私市渠道。畢竟京府與徐州也有頻繁的商貿往來,他是深知這些軍頭們不乏豐厚家底,絕非能夠通過正常渠道積攢獲得。
但是所謂的交易成本,對于交易雙方而言,絕非貨品價格高低那么簡單。運費高低,規模大小,交易次數,以及在交易中雙方所需要冒的風險,還有獲取交易對象,都可以視為交易成本。
比如最簡單的一點,能夠在南北對峙形勢下還維持交易的雙方,可以肯定必然都不會是良善之輩,在沒有足夠的信任之前,交易甚至都不可能發生。即便是達成了交易,還要防備對方會不會在事前事后有什么黑吃黑的計劃想法。
可是一旦官方主持開市,信用度上有一個政權來作背書,單單這一點對于那些私貿便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有更加安全,貨源更加充足的正規渠道可選擇,誰又會冒著莫大的風險去從事走私?
“這一類事,言則容易,行則艱難啊!”
郗鑒聞言后便嘆息一聲,如果能夠完全獲得朝廷中樞的授權,他這個刺史自然能夠在當中獲得極大的主動權。但這一點想要達成實在太難了,要知道臺城這股氣勁繃緊幾十年,怎么可能突然松開!雖然目下南北形勢已經發生了大變,但如果準許方鎮公開商貿,無疑會更加擴大方鎮的權柄。
他相信沈哲子敢為此計劃,肯定也是自恃家世能量打個擦邊球,不可能完全獲得中樞授權。
“事在人為,終歸要試一試才可定論。”
其實對于徐州那些軍頭,不獨郗鑒本身深受所困,沈哲子也是一直打算下手。未來很長時間內,淮南和徐州在北伐方面都要保持一個守望相助的合作關系,徐州的混亂,本身就是在拉淮南軍的后腿。
郗鑒聽到這里,眸光已是一亮,他如今也不諱于承認沈哲子這個后進所掌握的能量是要比他大得多,既然其人這么說,自然表示其背后那一股力量應該也是要達成共識,爭取這樣一個局面。
他是真的想問一問沈哲子有什么具體計劃,但如果問出口的話,無疑會將自己姿態擺得極低,乃至于將會成為淮南的從屬。這一點,一時間在面子上是有些接受不了的。
所以,郗鑒是廢了好大的勁,才按捺住心內那份好奇,不讓自己在沈哲子面前顯得過分弱勢,轉而又說道:“此事暫且不提,是了,今次我來淮南,也是想問一問維周,如今淮上戰事已經悉定,何以淮南仍然遲遲不奏?”
淮南奏報自然早在王導被除掉丞相之位后便送入都中,不過這一點郗鑒是不清楚的,因而會有此問。說實話,從他本心而言,他何嘗不想學沈哲子一樣擺一下譜,抻一抻臺城那些臺輔們。但是徐州利益糾葛太復雜,遠不如淮南這么單純簡單,各部眾將俱都想要憑此大功獲得一點進望,郗鑒強壓是壓不住的。
結果,徐州這里雖然早早將捷報送上去,而淮南卻沒了動靜。淮南乃是今次一戰主力,臺中自然不可能越過淮南先處理徐州,于是又把徐州晾在了這里。眼下年關將近,封賞遲遲不能落實,徐州眾將們也是群情涌動,頻頻前來催促郗鑒,讓他煩不勝煩,索性借著今次送糧機會前來問一問沈哲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郗鑒對此問題避而不談,沈哲子便也不再糾纏下去。老人家難免會有一些倔強固執,但也不乏練達變通,反正到了最后郗鑒也不得不承認要仰仗淮南,無謂強爭一時。其實開拓海路重點本就不在技術的限制,雖然如今江東朝廷沒有后世明清那種頑固的閉關鎖國念頭,但如果想要成事,在利益的分配上也必須要達成一個共識。
雖然郗鑒是有一些倔強要面子,但是這一次海路以及與淮北商貿的計劃,沈哲子是真心想要幫一幫郗鑒肅清一下如今徐州的秩序。雖然短時間內不能達到消滅所有軍頭取得淮南這樣的局面,但也要加強主力作戰部隊的力量,不要再被各方牽制掣肘而不足成事。
既然眼下郗鑒不愿談,那么沈哲子也就不再深言。就算徐州這里還沒有達成共識,也不足影響到海路的開拓。沈哲子相信那些軍頭也不敢不知死活,單憑自己的力量給淮南軍添堵,借道是沒有問題的。
一旦淮南形成規模,徐州這里想不加入都不可能。形成了穩定的渠道、市場之后,郗鑒就算想搞什么區域貿易保護,也根本做不到。說到底,郗鑒對于市場運作機制認識還是太淺。
聽到郗鑒這么問,沈哲子便笑語道:“淮南才用實在緊缺,諸事遲遲難以梳理清晰,不過有一眾同僚努力,日前終于將戰報送入都內。接下來此戰該要如何定調,便聽憑臺輔裁決了。”
郗鑒聽到這話,不免松一口氣,繼而又覺得自己這么急切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不如沈哲子這種身臨大功而從容以對的靜氣,于是便又嘆息道:“徐州久來戎事頻密,生民多入部曲,難免對于朝廷賞度有所殷望,這也是忠義拳拳,群情振奮啊。”
沈哲子聞言后只是呵呵一笑,說起來這模樣是有幾分可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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