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大半夜的攻堅搶渡,奴兵們的體力耗損也是嚴重。即便許多奴兵并沒有直接參戰,但對于這些不通水(性性)的奴兵而言,單單在江面上浮沉半夜已經是足夠令人驚悸的體驗。此時陸地近在眼前,不只是勝利所在,更是這一段驚魂亡命行程的重點。
所以根本不需要兵長們再怎樣豪言重諾的激勵,大量奴兵都已經奮起余勇,親持槳櫓拼命劃水,所乘之舢板走舸快如脫弦之箭,直接往岸邊扎去。有的舟船直接沖上了堤岸,前沖之勢仍不衰竭,艙底擦著地面又沖撞出數丈遠的距離。
在這過程中不乏奴兵被巨力掀起拋飛,或是直接落入淮南軍刀槍戰陣慘被分尸,或是又落江水中,慘被后繼沖陣之船撞碾至死。或是有人絲絲扣住船舷甲板僥幸沒有落船,也都被那股莫大的力道顛簸得七葷八素,站立不能。
但是這樣瘋狂的沖陣自收效用,若是他們陣列嚴明從容來攻,淮南軍尚能據地以守,沿岸割據對抗。可是現在憑著血(肉肉)之軀又怎么能夠阻攔那些慣(性性)銳猛的舟船,原本列好的戰陣也只能匆匆后撤。那些沖擊上岸、橫七豎八的舢板、走舸,自成一道天然的圍障,給后繼之師在江岸上沖出了一片立足之地。
原本這只是奴兵們急于登岸自發的舉動,可是看到這一幕之后,后繼奴軍兵長們便開始主動下令驅使。奴軍本就不耐水戰,對于舟船之物也就無甚(愛ài)惜。這半夜來他們在江面上雖然被淮南軍阻擊的辛苦,但是仍然不失自負之心,只覺沖上岸后態勢便會一片大好,一路烈殺可以直取壽(春chūn),根本不必考慮后路問題。
這一類的戰法近乎自殘,雖然將淮南軍給((逼逼)逼)出了戰陣,但給自(身shēn)造成的傷亡也堪稱巨大。不過總算也有幸存之眾,踏上土地那種踏實感恍如隔世,此刻手足綿軟難以發動進攻,而因為有了那些舟船橫陳遮擋,淮南軍一時間也難攻殺上來。
于是很快的,聚集在岸上的奴軍便越來越多,后繼也無需再如此暴烈沖陣。當后繼兵長們從容登岸,便開始束令兵卒擺開陣勢,就此以守,并開始逐漸擴大陣線。
待到岸上不再有那些亡命沖擊的走舸,淮南軍便也穩住陣線,再次陣壓上,要將這些奴兵再次((逼逼)逼)水中。而奴兵們雖然已經近似強弩之末,但抵抗仍然是頑固至極。倒不必言之有多強的斗志,而是不愿再退那惱人可厭的波濤中。
“后路援軍頃刻即至,先登之功穩立可得!”
奴將們這會兒也都迸發出強烈的(熱rè)(情qíng),整頓披掛之后便親自率領嫡系的兵眾壓上最前陣奮殺起來,一個個仿佛足下生根,根本就不作絲毫的退步。
他們今次投入搶渡作戰的兵眾將近三萬之數,誠是傷亡慘重,因為戰不得法,包括舟船在內折損近半,但總算在對岸立足。只要能夠守住腳下立足之地一段時間,北岸尚有兩萬之眾便可源源不斷的補充入陣,足以馳騁淮南,直攻壽(春chūn)!
奴軍士卒們未必能夠深悉戰術的目標,但破曉之后河灣處慘烈的畫面也讓他們深知后退便是死路一條,唯有奮戰于江岸才能與南人一較長短,而不是在江中(身shēn)不由己的落水飼養魚蝦。而且當他們登岸之后,江上舟船早已經快速返航運載援軍,他們已成破釜沉舟之絕境。
沈哲子親自擂鼓以定軍勢,臨高以眺,也是深刻認識到這一群絕境之奴眾所爆發出的能量。眼下戰事已是慘烈至極,奴軍強弩之末,又不乏人在爭渡時連兵械都遺失掉,直接手持槳櫓或是兩手空空迎敵。不乏奴兵刀槍加(身shēn)之后,至死都不顧。
淮南軍雖然也是奮戰半夜,但還多仰此前的周詳布置以卻敵,因而也算是以逸待勞。但在圍殺這一群絕境之徒的時候,行進仍是艱難,往往刀槍摜體之后,奴兵瀕死之際都要死死抓住那些兵刃以為最后頑抗。
死生之間自有大恐怖,無論晉人還是胡眾,凡為生民俱不能免。眼下之奴軍處于絕對的劣勢,四方無路之絕境,非但沒有自潰,反而爆發出極大的潛能。不過沈哲子對這些奴兵卻生不出什么對手的欽佩,只是更加的厭惡,更覺得不將這群窮厲之徒趕盡殺絕,天下將永無寧(日rì)。
類似的烈戰不只發生在肥口一處,硤石城所面對的進攻更加猛烈得多,尤其是北岸沈云所駐守的這一座城。此處地勢已是極險,反而容不下更多的布置。此前奴軍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試探后,旋即便發動了猛烈的進攻,要拿下這一座扼淮要戍。
此城雖然孤懸北岸,但此前因為可以在水面上直接獲得補充,加之地險極要,哪怕此前石虎十幾萬大軍新銳初來,都沒有將之拿下,仍然掌握在淮南軍手中。可是現在奴軍恃著舟船之盛,直接迫退了幾艘兩城之間策應的淮南軍戰船,水陸并圍,直接將硤石城困成絕地!
此處淮水水道收窄到極點,一旦北城失守,奴軍大可以此為起點在江面上連舸成桁,將兵眾源源不斷的投入到南岸去,因而也是必守之地。奴軍在此并無踏波之阻,因而可以肆無忌憚的投入更多兵力,一座寬不足數丈的小城,外面山坡上已是環伺了近萬之敵,城頭下望,幾乎看不到地面,俱是黑壓壓的人頭!
城中雖只千數守軍,但因占據絕對地利,奴軍前期的進攻根本不成困擾。因而前半夜的防守也是從容有余,千數兵眾分成三隊,奴兵若是欺近,或是引弦以(射射),或是投石阻擊,不獨可以擊退陸地之敵,甚至于連江面上的奴船都能兼顧到,投火以拒。
可是隨著物儲的消耗,從容姿態漸不復存。為了保存住足夠的反擊力,沈云也不敢再多耗物存,因而奴軍得以大規模的欺近于城下,直接對城墻展開了破壞。當奴軍聚集到了一定的規模,再將大量投石、沸湯傾斜而下,如是者三,也讓奴軍不敢再肆無忌憚的欺近。
但這并不意味著奴軍就徹底放棄了硤石城,而是在城池不遠處的山梁上直接搭建箭塔(射射)樓,因其人多勢眾,雖然不能直接建造堅城,但想要追平硤石城城墻高度也非困難之事。短短一個時辰之內,數座高聳之箭塔已經建成,開始對峙互(射射),淮南軍也因此出現傷亡。
絕對的制高之勢已不復存,當淮南軍的反擊被壓制之后,奴軍便又開始侵近,直接依著城墻以土石修筑登高梯壩。在這過程中,沈云率領百數兵眾直接出城沖殺一通,因為奴軍不備而大有斬獲,給奴軍造成些許的困擾。
但類似之襲不可再為,過不多久,奴軍數座梯壩一起筑城,開始安排兵眾飛躍搶登,城防一時間危矣。沈云因此也難再有留力,大量滾木投石搬運到了城頭瘋狂推下,很快奴兵尸首便在城墻下堆疊盈尺。巨大的傷亡令得奴兵也因此而有膽怯,暫時放緩了攻勢。
固守一直維持到了破曉時節,城頭上包括沈云在內,雖然傷亡并不算多,但是體力之損耗已經嚴重至極,甚至需要(身shēn)倚女墻才能在城頭立足。
天亮之后,奴軍的攻勢便更加猛烈起來,幾座箭塔引弓頻(射射),另有數架云梯也被推到了城墻下以供奴兵攀越。許多奴兵叫嚷著向上攀爬,守軍們甚至來不及再往城頭搬運投石箭械,各自守住一段城墻以長槍大槊(挺tǐng)刺掃((蕩蕩)蕩)搶登之敵。
沈云正率眾在城頭鏖戰,突然聽到城下奴軍中爆發出喝彩連連,還道是城防已被破壞,匆匆繞城觀望一周,繼而便發現圍城的奴兵后陣開始撤,萬數的奴軍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撤出大半,于遠畔江岸開始集結。
“莫非肥口已經失守?”
沈云眼見這一幕,自是心驚,反觀近畔一眾將士俱都有頹喪之態,士氣一時間都有低迷。反而城下仍留在此的幾千奴兵已是振奮異常,一邊繼續猛攻一邊高聲叫嚷:“肥口已為大軍踏破,壽(春chūn)片刻攻下,頑抗之賊還不速降!”
聽到奴軍這吼聲,城頭上士氣更加頹喪,許多兵卒甚至停下了動作,眼巴巴望著沈云,似是在征詢意見,他們或是不畏死戰,但若連肥口、壽(春chūn)俱都丟失,他們在這里頑抗又有什么意義?
“我家阿兄天地有助,絕無可能輕敗于奴!奴兒肥口多亡,因是另調援助,以此詐言只欺無膽鼠類,江東義士烈行人間,豈會受此蠱惑!”
眼見兵眾此態,沈云也無暇思忖,當即大吼一聲,直接撲向已經登上城墻一角的奴兵,手中長槍毒蛇一般刺出,洞穿一名奴軍咽喉去勢仍無衰竭,另將一人(胸胸)腹摜透釘死在城墻。隨即撤手抽出佩刀,揮刀將另一奴眾開膛破腹。城墻奴軍因其武勇而驚慌避走,乃至于直接跌落城頭。
“穎口亡走茍活之眾,豈能輕撼駙馬堅守之陣!奴兒技窮”
余者淮南軍兵眾聞聽此聲,眼見此態,心中之彷徨也是一掃而空,繼續奔往城頭猛殺于外。
“這些南賊,居然還存僥幸!稍后攻克此城,擒下那名賊將,我要親自斬殺其首,進獻大王!”
奴軍自然深知肥口已經取得極大突破,前陣兵士們已經登岸成守,因而抽調北岸之軍投入南岸為戰爭進獵功。此時被留在此處的奴軍便沒有了這種機會,先前奴將李菟力爭不得,心中已是憤慨積怨,聽到淮南軍如此頑固吼叫,煩躁不免更熾,疾驅兵眾繼續猛攻。
肥口搶登成功,北岸奴軍們自是倍受鼓舞,歡欣至極。此前穎口一敗倉促且糊涂,無論將領還是尋常兵卒俱都心懷不甘,原本必勝之戰居然被南人(奸jiān)計挫敗,此刻終于有了報仇雪恨的機會。
當然報仇還是其次,眼下淮水已經不能成阻,只要渡過江去,將領可以大獵其功,士卒可以大掠其貨,上下所(欲yù)同心一致,一時間氣勢可謂攀升到了極點,紛紛聚集在了江畔近渡之處,一俟舟船抵達岸邊,便俱都涉水登船,唯恐落于人后。至于此前戰損多少,眼下根本無人關心,那些人死在竟功前夕乃是命數不濟,不足惋惜,反而因此少了許多競爭者,實在可稱一樂。
因有大量兵眾爭搶登船,使得這些舟船俱都超載嚴重,航速不免便有些慢。但士氣如此可用,將領們也不好強阻敗壞氣勢,而且肥口營壘早已經被摧殘破壞殆盡,不足為阻,盡快將兵卒運過江去,正好可以盡快對壽(春chūn)發起進攻,斬獲大功。
可是奴軍求戰之心雖然急切,無奈舟船卻是受限,肥口一戰打得過于奔放增加了許多不必要的傷損,加之棹夫役力亡潰嚴重,寧肯投落于江也不敢再為奴用,不乏戰船被直接丟棄在江面隨波而流。
所以聚集在北岸的兩萬多奴軍,能夠第一時間登船的不足半數。眼見著戰船載運那些幸運者歡欣鼓舞直往南面功業之地奔去,暫時被留棄岸上的奴兵們不免激憤,破口大罵起來。
這些奴軍大概沒有聽說過禍福相依的道理,不過很快現實就會予他們答案。正當這些奴兵還在指著已經漸近江心的戰船吼叫催促的時候,很快便有奴兵發現了西面波濤上又有大量舟船出現,眸子不免一亮,甚至來不及叫嚷提醒近畔軍眾,已經發足向那里狂奔而去,唯恐這一次還不能成功登船。
這一批戰船來勢極快,初時還是一些黑點,很快便壯大成具體的輪廓。奔跑在最前面的奴兵不乏心思細膩著已經略有狐疑,沒有聽說過大軍在那個方向還有舟船留用。不過他們也未疑惑太久,不旋踵,那些戰船上迎風招展的旌旗便告訴了他們答案。
“那、那是南人的水軍!南人的水軍來了”
聽到這吼叫聲,原本就因爭渡而陣型散漫的奴軍不免更加混亂,再也沒有了先前的恣意狂態,更不敢不知死活的再往對面舟船迎去,大量奴兵紛紛轉(身shēn)北逃,唯恐再重蹈此前穎口覆轍。在逃竄途中,也有奴軍發現南人水軍對他們根本就不作理睬,而是直接往江面上的戰船沖去,一時間驚悸稍減,乃至于心里((蕩蕩)蕩)漾起幸災樂禍的快樂。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江面視野遼闊,淮南水軍的出現自然也瞞不過那些已經登船南渡的奴軍。這會兒奴軍們心內那爭功擄貨的(熱rè)切心念已是((蕩蕩)蕩)然無存,戰船都因兵卒們倉皇的奔走而浮沉不已。
其實南人戰船還在很遠,到達此處還需要一定的時間,可是眼下奴軍戰船本就超載而行駛緩慢,加之心內(陰陰)影余悸作祟,甚至不乏兵眾直接爭搶槳櫓爭相搖擺想要返航,如此一來局面便更加混亂,過半舟船停滯于江進退不能。
“擂鼓,進攻!凡江上之奴,片木不得登岸!”
淮南今次援水軍并非投往汝南的全部,而是韓晃所部,原本負責防守汝口,隨著汝南戰事將定,便即刻歸航。歸來的戰船兵士也并不算多,一艘大艦長安,另有十多艘斗艦戰船,勉強五千兵眾。但是由于淮南水軍此前樹立起的強大形象,一俟出現在戰場上便讓奴軍不能自安。
其實這會兒,肥口方向也是岌岌可危。固守于肥口沿岸的奴軍們完全就是以命搏命的頑抗,雖然傷亡不斷增加,但是淮南軍的進攻也是舉步維艱。尤其眼看著奴軍后援舟船已經漸近肥口,士氣此消彼長,淮南軍的進攻已經遠不及最開始那樣猛烈。一旦被奴軍增援上岸,對士氣的打擊無疑巨大。
此時,為了激勵將士用命,就連沈哲子都親上戰陣,率著親信部曲直往敵陣殺去,他雖然不以勇武而稱,但是也親手斬殺了數名奴兵,甲衣上濺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眼下據守在岸上的奴兵,已經不足兩千之數,但是隨著援軍眼望著漸漸((逼逼)逼)近,斗志高亢較之此前登陸時猶有過之,明明本(身shēn)已是處于劣勢,但卻不乏勇卒吼叫著前奔沖殺,竟然將戰線都擴展少許。
可是隨著淮南水軍出現在江面上,高調至的(情qíng)緒陡然崩斷,原本漸漸((逼逼)逼)近的援軍居然在江上停滯不前。
所有的希望和美好前景頃刻間坍塌下來,那些頑抗的奴兵們甚至不知該要怎么樣表達此刻跌宕陡轉的(情qíng)緒,口中發出近乎野獸一般絕望的咆哮,更覺被天地遺棄一般的孤獨,原本支撐著他們戰斗的力量霎時間被抽離一空,江上浮((蕩蕩)蕩)竟夜,岸上鏖戰良久,生機和希望陡然成空,有的奴兵干脆兩眼一翻,癱臥于地,不省人事!
更多的則紛紛棄械,掩面嚎哭起來。前一刻尚是如狼似虎之暴虐,這會兒卻仿佛經歷過人世間最殘酷的凌辱糟蹋而軟弱不堪,痛不(欲yù)生。
“此戰定矣,將士分揀此功!”
沈哲子此前心弦也是始終繃緊,擔心汝南方面不能及時援,甚至已經打算要抽調壽(春chūn)城中的守軍,可是隨著韓晃所部戰船出現在江面視野中,一顆懸起的心終于安定下來。欣喜之余,拋掉手中已經血跡斑斑的長槊,一邊抹去手上沾染的血漬,一邊對近畔將士們笑語說道。
只是在欣喜之余,他也不乏憂色的望向東面,此一役石虎并沒有親臨指揮,絕無可能是因為在穎口被打出了(陰陰)影而不愿重臨傷心地,更有可能是直接自譙郡順渦水而下。渦口那里能否如此處一般成功守住,實在不敢作樂觀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