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的使者喊話內容,倒也沒有什么新意,只是早前國中發兵時的檄文再誦一遍。同時又著重反駁了一下早前淮南軍散往淮北的檄文,可見奴軍中也是有文學之士隨軍,倒是寫出一篇語調不乏慷慨的駢文,大意就是南荒少識,不見中國英雄,中山王雄才大略,不計較你們的惡語中傷。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那喊話最后居然也開始點名,包括自己在內,淮南軍郭誦、毛寶、韓晃等眾將也都在被點名之列,就連如今在合肥坐鎮后路的庾懌都沒有漏下,可見奴軍對于淮南形勢也并非一無所知。
不過這點名倒不是在辱罵,而是在招降,號召他們棄暗投明,如此才能保住(性性)命,甚至名爵都有進益。像是沈哲子,如果肯于率部投降,直接封以縣公,并可擇主以適,駙馬之位保留,名位甚至還要在庾懌之前,挑撥之意實在濃厚。
沈哲子對此的回應,便是命令水軍引弓排(射射)。他對羯胡的公主,那是半點興趣也無。即便不以大義而論,石勒就算有什么貌美如花的女兒,那也是秋涼的黃花菜,掰著手指頭都能算出還有幾天就要蔫吧了。
那些沿河叫陣的使者被(射射)退之后,旋即便被引入奴陣中軍大營中,得知沈哲子如此倨傲強硬,石虎也是怒極反笑道:“南鄉蠻夷,終究識淺。我還道這貉子沈維周是個明識之士,不乏遠瞻之望,原來也只是一個抱殘守舊庸碌之徒。他既然自絕退路,那也不必再客氣。今(日rì)小歇一夜,明(日rì)早炊之后起攻穎口!三(日rì)之內若不能下,督陣者歸營領罰!”
他雖然自恃兵眾擺出一副堂皇浩大氣勢,但初期的進攻重點,也只能放在水路的爭奪上。如果不能打通水路,徒具大軍幾十萬也只能望波興嘆,面對浩((蕩蕩)蕩)淮水裹足不前。即便是眼下在淮水近畔造舟,有著穎口淮南軍的存在阻截,也很難成功將大隊人馬運送過淮。
作為南來第一戰,又是攻打水道要塞的穎口,無論克與不克,氣勢首先要打起來。所以明(日rì)之戰,石虎親自點將,命令前鋒之將張豺負責第一輪的進攻。
張豺領命之后,也知責任重大,不敢怠慢,歸于前陣挑選五千名驍勇善戰士卒,獨立于營壘之內,配發精甲利刃。天色還未黑暗,這一營內便已是殺牛宰羊,烹炙大饗于眾,天黑之后,飽餐士卒們便都歸營入睡,養精蓄銳。諸多巡防((操cāo)cāo)練,俱都省去,全力以備戰,這是先登陷陣拔營士卒們才有的優待。
第二天一早,奴軍各部便都活躍起來。那五千名精選士卒早已經在軍前列陣完畢,等待主將發出進攻旗號。而石虎也早早便起(身shēn)離營,親自坐鎮于戰場之后已經高設而起的土臺上,諸將環伺其(身shēn)畔,前后俱有重甲拱衛,威勢可謂煊赫到了極點。
為了配合正面戰場的進攻,奴軍各部也都作出了相應的調度。左右兩翼戰卒們分別探出十數里外,竹排木柵放置在沿河處,用以阻攔江面上游弋的淮南水軍,避免(熱rè)戰正酣時水軍登陸沖陣。
同時在沿淮一些水道狹窄之處,也都多有奴軍集結,準備浮板竹筏之類,一旦發現淮南軍調度不便,防線出現漏洞,便即刻放板沖擊。
大戰前夕,這一片區域氣氛已是空前的凝重緊張,或是因為懾于兵威,就連水流看起來都不如以往那般順暢。從昨夜開始,淮南軍便以舟船往穎口增兵,一直到了天明時分,載兵舟船仍未停止,源源不斷從壽(春chūn)出發溯淮而上進入穎口。
而在這一段淮河水道上,幾乎每隔里許便有一艘戰船浮動于水面,寬闊水面幾乎沒有閑波!
沈哲子正坐鎮于淮上一艘戰船,無論此前有怎樣的雄心壯言,真正事到臨頭,仍然難免緊張。他不是因為信不過郭誦才離城掠陣,實在是沒有心(情qíng)安坐于城內,需要親臨戰場親眼看到戰斗的進行,才會感覺到安心。又擔心自己若是入營,反會影響到郭誦的臨機應變指揮,所以便留在了淮水上。
此時仍在絡繹不絕駛入穎口的舟船,看似吃水甚重,但其實載運的多為土石木方,真正的兵眾并不多。如今其余各處除了保留有必要應急的防守兵力以外,剩下的絕大多數已經集中在了穎口左右的營壘中。
類似虛張聲勢的疑兵之計,或許瞞不過對方兵長將領,但還是能給那些尋常戰卒們帶來不小的心理壓力。而對于防守方而言,后方舟船頻頻出入,也在一遍遍的提醒著他們并非孤軍奮戰,而是有著強大后援,對于軍心則是一個穩定。破釜沉舟、自斷退路那種絕戶計,除了能夠激勵將士死戰之心,也有可能瓦解戰意,讓兵眾不戰自潰,分分鐘弄巧成拙。
“攻!”
一聲嘹亮暴烈的吼叫聲在奴陣前線響起,隨即便是鼓聲震天。整整五千名奴軍被甲士卒,結成左中右三個整齊方陣,伴隨著沉重的鼓點,緩緩往對面營壘平推過來。
而在這五千名悍卒之外,早有數千役夫勞力已經被騎兵驅趕出陣,或以推車、或是肩扛手抬諸多土包,貓著腰往陣前沖去,開始填平前路上已經灌滿了水的壕溝。
壕溝內落下土包,河水很快漫出,道路變得泥濘打滑,有役夫失足跌落壕溝內,頓時被壕溝內埋藏的毛竹尖刺貫穿(身shēn)軀,嚎叫聲中泥水滾滾涌入咽喉,隨著土包源源不斷被拋入壕溝,掙扎揮舞的四肢也漸漸變得疲軟,很快就陳尸于中!
類似的壕溝,在營壘之外密布著六七道,完全覆蓋了左近半徑數里的區域。而在這些深壕之間,也都架滿了拒馬木柵,有的半埋于土,有的直接架在地面。此時在這些拒馬木柵之后,早已經有淮南軍弓弩手列陣于后。
眼見奴軍雖然緩慢,但卻平穩的推平了外圍兩道壕溝,漸漸((逼逼)逼)近于(射射)程之內,而且后陣還有一眼望不到邊界的奴軍兵士陣列為繼,這些兵卒們難免緊張的口舌發干,就連手足都隱有無力之感!
“數年磨劍,只為殺奴!奴首戰功,堆疊眼前,只待弓刀斬取!勝則夸功南北,嘯傲于世,敗則(身shēn)首異處,尸骨無存!”
負責第一道防線的淮南軍田景,在十數名督陣兵卒簇擁下,奔走于戰陣之后,振臂高呼。而這防守第一道防線的,便是久來為沈哲子重視的勝武軍,他們械用配給,俱要優異于淮南軍其余各部,因此臨戰時自然也是投以重用!
“我等俱為遭難劫余,幸為駙馬揀取,付予堅甲,贈以利刃,衣食無不厚極,供給久盈無缺,免為山野枯骨,奮爭勇冠諸軍!報國報恩,正當此時!殺奴獵功,敬奉將主威震南北!區區羯奴丑類,安能與我華夏血脈競勇!”
此時,奴軍前陣早已經接近到了(射射)程之內。第一線乃是力役推車于前,這些車駕雖然遠不及淮南戰車精良堅固,但是上面堆以土包,豎以堅盾,防護力仍然不容小覷。
“(射射)!”
隨著一聲令下,淮南軍兩千兵眾俱都引弓向對面攢(射射),頓時扼制敵軍穩定的前進步伐。那些推車于前的力役們,不過是野中征發的尋常丁口壯力,自無烈戰經驗,也無衣甲防護,霎時間便有多人中箭,不乏人嚎哭哀鳴,哪怕后路便有奴兵持戈威((逼逼)逼),仍然不乏人棄戈往后方逃遁,結果自然是被斬殺陣前,尸首俱都拋于板車之上!
勝武軍弦矢勇猛,奴軍前進之勢一時受阻,幸在前方板車陳列為垛,前陣奴軍又多精甲,并未出現大規模傷亡,彼此各據一線展開了對(射射)。
這一番對(射射)持續了小半刻鐘,雙方互有傷亡,而后淮南軍所攜箭矢告罄,于是便開始次第后退,通過壕溝上的浮橋。由于彼此間尚有溝塹阻攔,奴兵一時間也難一擁而上,眼睜睜看著淮南軍有序后退,同時還有時間斬斷摧毀浮橋。
這一輪交鋒,雙方互有折損,奴兵陣前被(射射)殺兩百余,而淮南軍雖是以逸待勞,準備更周全,但也丟下了近百具尸首。當這一部淮南軍撤出前線時,后路新的防線已經集結完成。營壘之外密挖戰壕,就是為了以這層層防線消磨掉奴軍新銳氣勢,即便是攻入營壘之下,也成疲敝之師。
這樣的戰果,對于大勢南來的奴軍自然交待不過去。前線督戰的張豺,甚至已經能夠感受到后方掠陣的中山王幽冷目光,心(情qíng)不免就急躁起來。
但是急躁也沒有辦法,淮南軍占足了天時地利,防事極盡周全繁瑣。奴軍雖然十數倍于淮南軍,但是在穎口方面只有這么大的戰場可供進攻,即便是人疊人上去,也不能完全發揮出大軍人力優勢。只能用這種硬仗呆打的方式,一步步的摧毀掉淮南軍在外所設諸多防線。
其實按照張豺的想法,實在不必急于進攻穎口,如果能夠在穎水上游水窄處形成突破,大軍舟船順流而下,與陸地上形成配合進攻,穎口自是一戰可下。甚至中山王都不必急于南來,完全可以在后坐鎮調度,大兵緩壓,等到桃豹在汝南有了突破,把控住淮水上游,兩軍合攻,直接突破淮水防線,兵臨壽(春chūn)城下!
無論哪一種方案,都比眼下急于發動強攻要好得多。
“六月王師?狗(屁pì)的六月王師!”
張豺恨恨腹誹,繼而又率督陣親自壓上,怒吼道:“速攻!若不能攻抵敵營,俱都不許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