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沈牧等兩營六百具裝甲騎在淺灘葦蕩后默立整隊,馬皆籠首,人亦面甲籠罩,靜默不動時,恍如平地中凸出的一堵鐵壁。
為了將他們數百重騎在保持隱秘的情況下,跨越百數里敵境運輸至此,渦上淮南軍可謂透支發揮到了極點。各部游騎俱都遣出,擾人視線,堅壁清野。水營中在保持后路運力的情況下,能夠出動的舟船和役夫俱都出動,還借用了徐州軍相當一部分人力。
除了這兩營六百具裝重騎之外,后側還有應誕所率的等數輕騎。這些輕騎除了兼攻側翼以外,在戰事不順利,未能突破敵陣防御的情況下,還兼職后備運力。換言之,假使今次突襲不能成功,獲取到敵營運力的補充,那么這數百輕騎兵眾是需要放棄掉,從而保證重騎得以脫戰返回渦灣接應的后營。
沈哲子并未因為此前擾敵多有小勝便就小覷敵眾,所以在此戰投入了淮南軍野戰最強的具裝甲騎。但如果這些甲騎沒在此處的話,淮南軍也將大傷元氣,短時間內不能重新恢復建制,所以今次也是一場豪賭。
此時前陣已經派出,乃是兩百余名負責先登拔營的精銳步卒。按照劉迪傳遞出的情報,前方戍堡乃是百數名沛郡散卒駐守的前哨。但是后繼十多里外便就是奴兵中軍所駐防的一座大堡。沈牧他們需要連破兩堡才能殺入奴兵輜重大營中,屆時一旦火起,便是其余各部群起圍攻的信號。
但若連糧草都燒不了,那么則意味著此次突襲已經失敗,各部即便勉強攻上,也很難突破各處戍堡,有什么大的斬獲。
劉猛等負責拔寨的人正在不高的葦蕩中伏地潛行,口銜利刃刀背,有的肩背強弓勁弩。為求從速以決,短短數里的距離,他們已經用了半個多時辰,體力多有損耗。
多年高強度的操練作戰,到了劉猛這個年紀,體力已經再難維持巔峰,若是往年也早該退養,順便操練族中后進新銳家兵。但是隨著主家越發勢大,人用難免有缺,如今郎主身邊俱都換了少年悍勇,劉猛索性投身旅中,繼續效力。
但終究已經是不年輕,往年襲殺義興周氏鄉仇時,伏行十數里,尚能攀越塢壁沖入烈斗。可是現在,他的肩背已是酸澀難當,只能停下來稍作休息。再趕上的時候,已經從前列落在了最后。
再行向前,士卒多停頓于此。前方一處空曠地域,已無遮攔,薪柴燃燒過半,篝火已是將滅,但仍有余光。左側有一哨望,兩名兵卒趴在橫欄已經睡去,另一個也依著木柱哈欠連連,但惺忪的睡眼仍在往四處探望。
那哨望距離篝火尚有一點距離,光線黯淡,眾兵卒雖然有弓弩在身,但卻沒把握一擊必中,正在思忖對策。劉猛行上前來后稍作沉吟,便解下強弩,示意兩名兵眾從側翼潛至葦蕩邊沿。
劉猛兩臂捧弩,稍作瞄準,驀地扣動扳舌,弩箭脫弦而出。倏忽之間,那哨望上兵卒身軀已是驀地一震,兩手捂住咽喉,搖搖欲墜。前方兩名兵眾貼地疾沖,臂上纏繞的鉤索驟然往上拋去,繼而兩道烏影便借繩索之力沖上近丈高的望臺。
此時那中箭之卒才傾斜衰落在地上,聽到落地聲,睡夢中的兩名兵卒已被驚醒,剛剛睜開雙眼,視野尚有迷離便又黑暗下來,布滿老繭的手掌扼住他們咽喉,稍一錯力,喉管已被捏斷!
兵卒們魚貫而出,繼續潛行。此時劉猛又回到了前方,復又拔除兩座望哨,一行人直至寨墻之下。位于淺灘坡地上的這一座營寨,規模并不算大,柵欄不足一丈,因為疏于修葺,那些柵木有的甚至已經生根再發新枝,更難阻攔這些兵眾。
到了這里,已經毋須再有斂行,一眾人當即便翻越而過。大概是對于外間哨望太具信心,寨內甚至沒有巡邏兵眾。但這么多人翻躍進來,聲音也絕不算小,還是有淺睡兵卒被驚醒,從營房中探出頭來,旋即便見百數如狼似虎的悍卒撲殺來,當即便驚聲厲吼:“什么人…”
“速殺!”
劉猛抬手便是一箭,繼而收弩提刀,刀柄砸在土墻上稍作試探,繼而便合身撞破薄墻。這營房內有七八名酣睡兵眾,俱被巨響驚醒,有的翻身而起,有的掩面咒罵。
劉猛動作卻更加迅速,手中環首刀毒蛇蛇信一般探出,正當于前的一名兵卒胸口頓現血洞,繼而手起刀落。當其行出時,房內已無活口。出入之間,不過數息之內,而此時同入的一些兵眾還沒有找到對手,望著已經沾染滿身血漬的兵長愕然變色。
這戍堡規模本就不大,兩百余名兵眾沖入,多有守卒睡夢中便丟掉性命,即便有人驚醒沖出,也都被亂刀分尸。如果不算潛行的時間,拔下這座營壘,所用甚至不足一刻鐘。
攻破營寨之后,兵卒們也并未懈怠,有的收撿營地中所備存的弓刀箭矢等械用,有的則將那些奴兵尸首挑出營寨,拋撒于途,另有人則聚起薪柴等物,堆疊在寨墻內外。過了一刻鐘,諸多忙碌告一段落,然后才在營寨中高處舉火為號。
此時,早已經等候多時的沈牧等部這才翻身上馬,順著前陣探出的實路,涉過這一片淺灘葦蕩。繼而便停在了順風處,并不急于前行。
遠處的奴兵中軍反應較之預想中還要敏捷得多,當沈牧他們涉過淺灘列隊完畢的時候,夜幕中已經響起了游騎馬嘶聲。
不過那些奴兵游騎行至近前后,首先便被已經攻克的營壘所吸引住,繞著營寨與內中軍卒對射一番稍作試探,而后便分出數騎往回返去示警告急。
另有幾名仍在此處游弋的奴兵在繞過營寨后,很快便也發現了沈牧等具裝甲騎的存在,不過很快便被側翼突出的應誕所部輕騎追殺上去,射殺于野地中。
又過少頃,遠處已是火把林立,人吼馬嘶聲大作,隨著諸多戰馬的刨蹄沖鋒,地面都開始變得震蕩起來!
此夜本就無月,光線多有幽暗。隨著奴兵越營而出,先攻克的營寨里也是火光大作,光線攢聚于此,余處更顯幽暗。于是沈牧所部具裝重騎,便徹底隱沒在了黑暗中。
惡戰在即,沈牧面覆鐵甲,倒是看不出神情,但是甲葉之下,已是頻頻探舌濕潤略有干燥的嘴唇。
此前雖然多有戰勝,但是此戰對手卻不同,乃是羯奴恃之四方出擊的中軍精銳,其戰力之強或許黃權、彭彪等奴中宿將嫡系部曲可比,但因交戰時因為各種原因,雙方其實并沒有怎么正面交鋒。所以對于奴兵中軍戰斗力究竟如何,包括沈牧在內許多將領都沒有一個直觀的認識和感受。
眼下雖然尚未正式交戰,但從遠處對手調集出營的聲息來推斷,這一部奴兵實在不容小覷。此時已是午夜,人困馬乏,襲之猝然,敵眾卻仍能如此迅速的組織反擊,而且聽其沖擊之聲并無雜亂,若非久戰之精銳,絕無可能歷練至此。也可以想見,哪怕淮南軍是輕騎突襲,面對奴師精銳中軍,也未必就能搶到多少優勢。
這時候,沈牧心中已經隱有憂慮,擔心劉猛等人哪怕有著營寨依托,也未必能夠承受住奴兵的第一輪沖擊。而在早前的計劃中,劉猛等人必須要將奴兵引出過半,重騎才會出擊。如今看來,盡管戰前他們已經多有估測羯奴中軍的戰斗力,其實還是有些托大了。
營寨中,劉猛心內也是不乏忐忑。他們奇襲至此,難攜太多械用,所以是打算攻克一座奴兵營寨以戰養戰,但卻沒想到奴兵中外之分這么嚴重。
這一座營寨中奴兵戰斗力確是薄弱,至于械用則更是簡陋不堪,所集刀槍不過百數,基本也就是勻在人頭。劣弓幾十張,甚至多有鄉戶土弓,殺傷力不足指望。這一點倒還罷了,淮南軍本身便攜強弓勁弩,但問題是,箭矢也都不多。鐵鑄箭頭兩百余,剩下的多是土產竹箭,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哪怕強弓發矢,也根本就難以破甲!
戰術再好,臨陣總有變數,趁著奴兵尚在沖擊,劉猛又命兵卒抱薪堆疊于外,同時將長槍俱都斷成短矛。但奴兵并未留給他太多時間,很快便有幾十騎沖入了視野范圍之內。
“引射!”
這會兒也難再依照原計劃作長久據守纏斗,于是劉猛便也不再留力,命隨軍所攜幾十具強弩俱陳于前,弩箭一輪攢射,那些沖在最前方的奴兵多有應箭而倒,沖勢為之一頓。火光范圍內尚有殘留的幾名奴兵,俱都快速撤回,并沒有留下第二次射擊的機會。
沖至近前,奴兵火把都已熄滅,難以觀測敵軍陣勢。幸在早前外積薪柴,此時劉猛又命人以竹箭引燃外間那些薪柴,火光霎時間外延出去,而隱在夜色中的奴兵也都暴露出來。三百余眾奴兵出現在視野中,原本的鋒銳沖陣正向兩翼探開,準備游騎側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