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北上的時人,也并不只是商賈,許多敏感于局勢變化、有志于創建事功的南北人家,也都紛紛北上。其中當然也不乏單純只是受沈哲子人格號召力鼓舞起來的江東年輕人們,無限于南北,自備甲兵想要北上建功。
由于臺中對于淮南幾無干涉余地,所以這些北上人員都是自發的行動,加上淮南之地尚不算完全穩定,所以其中絕大多數人都流連在梁郡周邊。
當淮南形勢初步穩定下來之后,沈哲子便將軍政事務交付郭誦、杜赫等人,自己則動身南下返回梁郡,針對于此做出一些安排,要將這一時浮動的氣氛轉化成為實實在在可用的資源。
淮南、梁郡之間本無險阻,此前進軍是由于戰略的需要,但返回的時候則是輕騎速行,所以用了兩天多的時間,沈哲子便就抵達了梁郡。
離開不過短短三四個月的時間,梁郡風物已經大為不同。此前雖然諸多營建,但也主要集中在軍事方面,至于民事方面反而沒有太多的建設。
可是現在返回,據城尚在十幾里外,沈哲子便看到郊野中諸多留白已被人煙民舍填充起來。尤其在涂水近畔,水道上舟船往來,溝壑之間不乏忙碌的民眾,樵采耕作,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
前來迎接的隊伍,早已經久候在城外緩坡上,這當中既有吳中鄉宗舊好,也不乏南北世家子弟,俱在入鎮不久的庾條帶領下。
一俟沈哲子一行出現在視野中,足足數千人在坡地上蜂擁而下,倒讓沈哲子身畔百數名親兵緊張無比,將沈哲子護送進入近畔一座營壘中,牢牢守住營壘大門,次第將人放入。
“分別不過幾月,維周形態更加可觀啊!雄軍高位,足養氣概,讓人不敢輕率靠前。”
入了營壘之后,庾條緩步行至沈哲子面前,見他甲衣整齊森寒,身畔諸多悍卒持械拱衛,笑意盎然說道。
沈哲子聞言后大笑一聲,上前拱手見禮,嘆息道:“小舅這么說,實在是讓我無地自容。若無親長厚愛拔用,安能平步至今。實在不知群情如此洶涌,反倒讓我心有余悸,不敢靠前啊!”
“你這郎君用兵不足一載,已經闊進千里,江北用事,功大無過于此。眼前些許人情,與都下相比只能算是尋常罷了。年初我入都時,市井坊間,無不高頌沈侯威名。人望如此煊赫,使我等愚長俱都羞愧的無地自容啊。”
庾條去年在江州任事,年后來到梁郡也因沈哲子在壽春諸多事務繁忙而無暇見面,今日才算重逢,因而心情也算愉悅。
他上前拉住沈哲子,眼見沈哲子體態已經比他還要高了許多,又是忍不住感慨道:“回望早年初見,維周不過沖齡一童兒,已是才高識遠,成人不及。如今翩翩少年挺立于世,名動于南北,大才舉世共知,讓人感慨馬齒虛長。”
“年前我任事南疆,只覺諸事艱難,維周你這里卻已經雄創大功。如今幸在共事于此,梁郡之地是你荒土中一手興創,我必不會辜負你這一番心血,要用心守好這一條通衢要地。”
聽到庾條言及前事,沈哲子也不免略有感慨,只是彼此未及細談,后方已經又有許多人涌上來禮見,只得一一回應。
營壘規模本就不大,百數人行入進來稍作寒暄,便顯得擁擠起來。不過這時候梁郡兵眾們也已經維持好了秩序,于是沈哲子才又離開營壘,與眾人一同返回梁郡。
沿途中陸續仍有人從城內或左近涌來,當一行人到達梁郡城時,前后早已經聚起了幾千人的大隊伍。庾條半是苦惱半是玩笑道:“我是日盼夜盼,總算將維周盼來。內外諸多人眾前來投獻,你又遲遲沒有回信,單單供養這些賓客,郡中米倉早已經水洗一般干凈。”
這話雖然是調侃居多,但也確實符合世情。去年江北數鎮俱有建功,疆土上的擴張和戰略處境的改善不提,對人心的鼓舞實在太大了。
人生于世,豈能沒有一二血性,早年世風怯言北事,那是因為實在乏善可陳,羯胡的強勢仿佛天眷一般,戰則必勝攻則必克,讓人看不到反攻復土的希望。
邊鎮頻頻報捷,終于又將晉人們丟失已久的信心和熱血給喚醒。他們才是這天下的主人,奴賊縱有一時勢大,不過僥幸而已,絕非不可戰勝!
南北眾家或許有權門子弟不患名位前程,不愿卑事武用,但這畢竟是少數。更何況,若能闊步昂行于世,誰又愿意終日戚戚茍活!
尤其駙馬沈侯本身便是江東年輕一代風流翹楚,北上建功也未損其風雅,更添威名氣概!沙場自有風骨,不與玄虛同論,弓馬邀名爵,更有幾分難言之壯闊!
所以前來投靠沈哲子的南北世家子弟,也是不絕于途,這大概也是榜樣的力量。在這種輿論風向之下,一些潔身自好、不愿卑戎的論調,反而成了怯懦卑劣,令人不齒。
沈哲子在梁郡城里略作進餐,便又忙碌起來。庾條這里早整理好了一份卷宗,記載了許多前來投軍的南北人家子弟,沈哲子粗粗一翻便有數百人。
當然具體的人數并不只是卷宗上這些,要知道哪怕只是寒門子弟投軍,身邊也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家兵部曲隨行。甚至就連有的徐州軍頭子弟,都自備弓甲轉投到梁郡來,也真是讓沈哲子哭笑不得。
“這些前來投軍之人,俱都各備械用,宗人義從極多。此前我也匆匆覽過,雖然不乏一些狂妄任性之徒,但總體還是優良。只要稍加揀取集合,頃刻可成萬人之軍!”
庾條指著那些卷宗笑語說道,對于沈哲子的號召力也真是不得不服。這些人當中,甚至不乏世祚兩千石的舊望人家,中正鄉議上品子弟,不愁前程,但卻仍然選擇北上投軍。這已經不是可用熱血來概括,更多的顯示出時人對于沈哲子的看好。
沈哲子聞言后卻是苦笑一聲,心內頗有幾分幸福的苦惱。江東世風轉變至此,的確是讓人振奮。但該要怎么安排這些人,也實在讓他苦惱不已。
這些前來投軍的世家子弟是個怎樣心理,沈哲子哪怕還沒有接觸,也能猜度個八九不離十。簡單來說就是只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揍。一時之間受了輿論風向煽動,只見到他如今名動大江的煊赫,對他在背后所付出的努力卻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
這其中最起碼有一半的人,大概在做出這個決定伊始,便開始幻想著北上即刻手刃一二奴賊宿將,夸功南北。至于真的讓他們在北地扎根戍守征戰,未必能夠堅持下來。甚至可以做最壞打算,一旦戰事進展不順利,這些人一哄而散都有可能!
所以,要將這些世家子們集整成軍,是要負擔很大風險的。而且眼下淮南的軍力也已經達到一個飽和程度,實在沒有必要負擔這無謂風險。
但如果不作回應的話,又不免冷落了人心。畢竟這些人熬不熬得苦暫且另說,肯下定決心北上投軍便已經是不小的勇氣。
用又不能大用,拒也不能盡拒。所以沈哲子也是考慮良久,才想到該怎么處置此事。
在梁郡城休息一夜,到了第二天,沈哲子便在校場以檢閱為名召集這些投軍的世家子弟。早間傳令,一直過了中午,人員才陸續抵達校場。
進入校場之后,這些人多數也沒有絲毫緊迫感和嚴肅感,不乏人從行進來之后便沿路呼喝招呼,又有人擁擠著上前對沈哲子見禮,場面一時間混亂到了極點。
每一個人身后都多多少少跟著一些義從部曲,甲衣弓刀倒算是精良,可見也確是用了心。但那亂糟糟的場景實在是不堪入目,甚至有人已經三五成群湊在一起商議待會兒入伍之后要宴飲慶祝,繼而又抱怨梁郡沒有酒水美食之類云云。
點兵臺上,就連庾條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深深蹙起了眉頭。不過沈哲子倒沒有多少異常,只是笑吟吟看著眼前一切,一直等到再也沒人行進來,才讓兵卒們將整個校場封鎖起來。
等到場內鼓聲響起,眾人終于意識到所在之地并非尋常,不再交頭接耳,也都一個個努力的挺胸凹腹,列隊而立。
只是這一列隊,則更暴露出來一些問題,幾無陣型可言,整個校場上就是一簇一簇的雜草一般,每一名家兵義從都緊緊站在自家郎主身畔。那忠心護主的架勢,讓人懷疑軍令對他們而言究竟有沒有作用。
待到眾人俱都肅靜下來,沈哲子才登上高臺,先是笑言勉勵幾句,然后才示意選拔招募正式開始。
校場上自有石鎖、箭垛、甲盾等諸多器物,用作考校體能。隨著沈哲子一聲令下,這些人便也都動起來,各揀自己所擅長的方面表現。
有人則認為那些武夫技藝不足彰顯其能,直接行至沈哲子面前,請駙馬觀看其人用家兵部眾派兵演陣。又或者將自己批注歷代兵書心得呈交上來,乃至于有人當場就指點沈哲子該要依于壽春重鎮展開怎樣的北伐戰略戰術。
到最后,已經少有人再去觸碰那些武技械用,一個個湊在沈哲子面前,力陳自己的三年收復洛陽、五年攻破襄國等等戰略構想。
沈哲子一直作認真傾聽狀,不時因某人某一個精妙戰術思路而拍案叫絕。能為如此構想的人,壓根不是來從低做起的,更有一種要將沈哲子取而代之的氣概。雖然沒有明言,但那種揮斥方遒的氣概,實在是讓人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