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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1 老驢性倔

  淮南框架雖然已經搭建起來,但諸多事務千頭萬緒,還是讓沈哲子忙碌的足不沾地。

  首先在軍事方面,增兵壽春只是基本。年前沈哲子又遣胡潤獨領一軍,助戰徐州軍。這本就是協議的內容,郗鑒也沒有可以,淮南助戰這一軍,就連糧草械用都是自備。

  當然這一樁合作也不能以此論斷利害得失,畢竟如果徐州軍主力不轉移到盱眙方向來,單憑沈哲子一部是很難守住淮南一線的。

  淮南根本在壽春,而淮北根本在彭城。石趙雖然在壽春沒有深度經營,但是在淮北圍繞彭城為中心的沛國、下邳、蘭陵等諸郡,卻是屯駐重兵,各部兵眾累加最起碼有十余萬眾。

  雖然這一部分兵眾主要還是徐州之敵,但假如沈哲子只是孤軍而上,成為出頭之椽,必然會遭到打擊。

  所以讓徐州軍頂上來分擔壓力是極有必要的,畢竟壽春這樣的重鎮得失,牽一發而動全身,關乎到南北勢力的漲消,如果沒有一個跨地域的大戰略配合,輕動擅攻于事無益。

  甚至于就連荊州分陜之重,圍繞著襄陽也是數度得失,一時所得難以鞏固,穩定下來轉化為戰略上的優勢。

  有了徐州軍的東面策應,淮南軍便能抽出精力來,主要應對北面之敵。在剛剛收復壽春的時候,北面還有些許兵事侵擾,甚至于后趙石聰率領兩萬余眾,自譙郡而下城父,屢屢侵擾淮北以作試探。

  但是徐州軍強勢介入此局之后,北面便有幾分安分,幾部規模較大的敵軍俱都暫退,不敢太過靠近淮水。

  而沈哲子也不客氣,即刻集中鎮內不多的舟船,將兵員運過淮水,沿江拔除羯胡的一些戍堡據點,趕在春日到來之前,將淮水完全控制起來。一俟春潮到來,南面舟船資用至此,無論是跨水北上,還是據江而守,便都有了極大的主場優勢。

  相對于軍事調度,民政上的事務則要復雜得多。

  壽春的基礎較之此前沈哲子接手的防區都要優越得多,不獨城防保存良好,就連早年的屯田規模都留存不少。尤其圍繞芍陂附近,只要稍加修葺開墾,萬數頃良田可得。

  但是在丁口上的獲得卻不甚樂觀,經過初期檢點入籍,所獲丁口不過萬余戶,五六萬人。這一數字,較之沈哲子初步預期的一二十萬人眾要差得多。

  那些塢壁主們對人丁的掌握,以及置身事外的自保之心,還要超出沈哲子的想象。這也是近來主要困擾沈哲子的問題之一,為此也是頗費腦筋。

  春日倏忽即至,經過幾個月的治理,壽春城內外也是氣象初成。

  這一座城池屢經擴建,容納軍民數萬人都不在話下。如今城池內駐有五軍之眾,再加上征募來的民夫,便是將近三萬人。而入籍的民戶,一部分已經遣送鄉野安置屯田,但也還有兩千多戶人家留在城中。

  春日的一天,壽春城內外出現大量的車駕和精銳甲士,紛紛往金城涌去。內外城民看到這一幕,便知應有大事發生。

  金城作為壽春內城,是一座純軍事用的堡壘,高墻之內諸多營壘倉房,其中最醒目的建筑便是位于城池偏北處的內史府。

  此時府邸內外已經聚集起來百數名淮南軍政官員,除了一些肩負重任無暇抽身的之外,可以說是齊聚一堂。此時鎮中將主沈侯尚未露面,眾人便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閑談雜事。

  一直到了中午時分,沈哲子才露面。他著一小冠,犀皮輕甲外罩青衫,清俊之余亦有幾分威武姿態,在幾名親兵簇擁下緩行至此。

  在場中人紛紛行上見禮,原本舊部尚還不覺得如何,但許多淮南人家表面雖然恭謹,但心里總有些異樣感覺。實在是這位使君太年輕了一些,弱冠之齡已經坐治邊郡重鎮,統率數萬精卒。

  “有勞諸位久等,請入吧。”

  沈哲子行至近前略作抱拳,當先行入廳中,而后一眾文武屬官魚貫行入,各依職事資歷入座。

  沈哲子入席后倒也并沒有急著發言,而是接過杜赫遞來的一份名冊默覽一遍。席中這百數人,可以說是他經營淮南的一個框架,許多新進拔舉的官員,他也只是見過寥寥幾面,尤其一些當地人家子弟,實在難稱熟悉。

  “今日邀請諸位至此,公事之外,也存私誼。愚幸不愧王命,入治此境。雖已掃平境中之虜,若欲與民共享久安,仍是任重道遠。今日一會之后,那也不必再分客主,在座俱為王臣,上仰國法,下定地方。法理人情,俱融一體。此前邊事未寧,今日才能略治薄饗,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沈哲子首先開口還是面對近側幾戶鄉人代表說話。坐在沈哲子近畔有三人,分別名為朱逢、李陶、凌卓,都是此鄉境內擁眾千數家的大塢壁主。

  這三人年紀最輕的凌卓都已經年屆四十,大概是不屑于擔任沈哲子這個在他們眼中不過一毛頭小子的屬官,無一人接受沈哲子授予的官職。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三人中最年長的朱逢稍稍欠身,笑語道:“駙馬過謙了,王師入境如疾風驟來,頃刻清掃境中虜眾,可謂壯武。我等鄉人也都深盼駙馬德政澤鄉,以緩鄉親兵事久虐之疾啊!”

  “朱老殷望寄我,心內雖有惶恐,但也必將勉力為之。縱然稍有行錯,也有諸位鄉賢斧正,必能不害于鄉。”

  沈哲子笑語一聲,只在眸底略過一絲陰冷。

  這個朱逢可謂是江北一眾塢壁主中典型的五毒俱全,此人鄉籍汝南,擁眾輾轉至此,兼收乞活余部,在此鄉扎根的時間較之祖氏還要長久,乃是壽春西境十數家塢壁共主,單單其人掌握的丁口,或許比沈哲子如今掌握的還要多。

  他是自恃于人眾兼地險,游離于南北之外,雖然沒有投奴之實證,但其實每逢動亂也多擄掠近畔、兼并別家。同時又是倚老賣老,此前沈哲子數番有請,但就連陳規都被拒之門外。今次露面,大概還是存著要打擊沈哲子威望的念頭。

  “老朽之人,庸不堪問,所識者惟桑梓家門而已。駙馬本是江東非凡之少賢,又受君王重托厚用,野叟家計尚是困頓,又哪堪國事垂詢。今日厚顏居此,還是駙馬盛情難卻,丑態稍露人前罷了。”

  那朱逢又皮笑肉不笑的說道,而旁邊那兩人也都紛紛微笑,掃向席中其他鄉人,眸中略有不屑意味。他們本身的實力擺在那里,無論是江東晉人還是江北羯胡至此,也都根本不需要沖到最前去迎合。

  “閑言少敘,還是講一講當下之軍政事務。”

  這幾人冥頑不化,難以理喻,沈哲子也就懶得在與他們糾纏,意思表達到了,便轉望向旁側的杜赫,示意開始今天的主要議題。

  “禍殃至此,民本無辜,王師入境,首要歸以教化…”

  會議開始的議題,還是主要交代一下這段時間的成果,還有鄉宗各家的錄用情況。塢壁主勢力有大有小,而且彼此之間還不乏矛盾,有人作冷眼旁觀,自然就有人奮力迎合。所以近來也是陸續有人受聘府下,今天再作宣讀,算是彼此混個臉熟。

  這些受用之人,自然不敢擺出朱逢他們那種姿態,念到職事名號,便紛紛起身拜見使君。這過程中,朱逢等人偶有露出不屑淺笑,沈哲子也都不予理會,只是笑應那些禮拜之人,俱都勉勵幾句。

  “焦土復治,民生、軍務俱為首重。此前僥幸破賊,不敢居功。境中多有離散之眾,饑寒交迫,性命難繼。若使人無衣食,王統、化外又有何異?”

  待到杜赫說完,沈哲子才又開口,開始講到實際:“此前納流人,墾荒土,略有薄功,不過是少拾淺表。鄉中仍有多少受虐于世道者,在座不乏鄉親,應是深悉遠甚于我。”

  聽到沈哲子發言直指人口這一最為敏感話題,在座本地鄉人神態俱都不能淡然。無論是選擇歸附,還是自絕于外,態度雖有不同,但其實心底也都渴望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

  “鄉情自有殊異,不敢同俗而論,王法治于地方,自然也需要因地制宜,才能相得益彰。此前未悉鄉情,不敢深論,近日總算少有淺知,略治一二愚策,與諸位共論于此。”

  接過杜赫遞來的卷宗,沈哲子垂首念道:“民生之重,唯以賑濟、生產當先。早年舊屯,鄉親共領復墾,記事論功。稍后府下尚有細則,依于鄉倫,民舉長者,約民共產。畝中所出,三分公帑,三分軍資,四分民用。至于河澤私墾,勉而不征,諸位可有異議?”

  眾人聽到這話,先是略作錯愕,繼而便有人已經忍不住眉飛色舞。至于朱逢等幾人,望向沈哲子的眼神蔑視之色更濃。

  沈哲子這一份屯墾令,可謂是一個極大的讓步,所謂的民舉長者共產,等于承認他們原先的蔭庇人口不作征發。不爭河澤私墾,那是連他們原本塢壁所有土地都不動。土地和人口,最重要的兩個問題,統統不予觸碰。

  然而就算是這么大的讓步,仍然有人感到不滿意。那朱逢稍作沉吟后,便又開口問道:“倒不知駙馬此令,能否為臺閣法定?而且生產尚是一樁,鄉民力薄,舊屯難墾,賑濟事宜又該如何安排?鄉土多貧困,六分征用,是否過苛?若是戰事有急,軍資會否加征?”

  “朱老此問,深切民疾,確是不愧仁厚長者。若非臺閣留用,我倒真想奏薦朱老當于此鎮,或是大治未遠。”

  聽到朱逢公然質疑沈哲子的政令合法性,席中眾將已經忍不住怒目飛挑,然而沈哲子還是抬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轉頭笑語一聲:老東西這么有想法,怎么不求臺閣任命你做淮南內史?憋在此鄉這么多年,也沒見你有益鄉人!

  聽到沈哲子的話,席中便響起一陣哄笑聲,不獨梁郡舊部心中積憤,就連淮南本地鄉人也難免責怪老東西得寸進尺。

  “至于朱老所言賑濟,鎮中也有預劃。此前東水枯竭,資用難運。眼下春潮已起,舟船自會北上。屆時境中津渡所在,俱立倉儲,糧帛至此,半作賑濟,半作市易。凡籍中鄉民,俱可丁口受惠。”

  講到這里,沈哲子臉色已是一肅,正色道:“航渡通暢,乃是國用民用之重。凡有盜水私埭,凡有填土致淤,查實立斬!”

  原本廳中尚算緩和的氣氛,隨著沈哲子此言講出,氣氛陡然轉冷。尤其境中各家,這才意識眼前這個年輕人并非懵懂仁懦之輩,而是一位手握雄兵的少年統帥。

  如果說此前的屯墾令是軟弱的大讓步,那接下來的倉儲和護航,則是一把軟刀子,一把硬砍刀。

  那朱逢還待張口欲言,沈哲子已經厲目望去:“除此之外,境中胡寇雖除,但鄉土仍有未靖,不乏悍匪盜賊逃遁山野。來日王師四方蕩寇,必還鄉人一靖平桑梓!屆時資用若有匱乏,還望鄉親能稍濟一二。待到倉儲立成,必有厚償!”

  “老夫略有困乏,不能久侍駙馬,告辭了。”

  朱逢聽到這里,臉色更差,直接推案而起,而旁邊那兩人包括席下也有幾人站起,擺出一副共同進退架勢,至于其他境中鄉人,雖然一時難有決斷,但神色也都不乏糾結。

  “早年在鄉曾聞舊諺,老驢性倔,順捋則歡,逆捋則暴。我是年少斗膽,稍作續言,其實無謂或順或逆,老驢性倔,正宜殺之宴客,也算是不負身用。”

  沈哲子也自席中站起來,指甲輕彈腰際劍柄,微笑道:“朱老既然已經至此,何妨稍待片刻。尊府離鎮頗遠,余后尚有幾令,若是傳遞誤時,難免會生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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