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0633 江北初陣

  戰斗力不是頃刻養成,區區一兩場儀式也很難讓時人風貌大勝。

  一場儀式,兵卒們咆哮發泄,到最后基本的隊形都不能保持,一個個或搖擺、或癱臥在校場上,任由兵長踢打喝罵,卻再也不復最初陣列整齊分明的姿態。他們過往的經歷、認知,并不能讓他們意識到這一場儀式意義何在,哪怕剛才的咆哮,都只是一場竭斯底里的發泄,雖然感覺到有所不同,但是究竟哪里不同,說不清楚。

  校場上亂糟糟的情況,讓圍繞在沈哲子周圍的胡潤等將領都頗覺尷尬。他們此前為了這一場軍演準備頗多,尤其是在隊列儀仗方面更是用心,為的就是要取一個先聲奪人的驚艷開端。整個成師誓旗軍禮步驟都演練多次,卻沒想到事到臨頭卻仍是崩的一塌糊涂。

  這對于一心想要報答郎主知遇重用之恩的胡潤等人而言,實在有些不能接受。

  眼見到校場中陣型雜亂、士卒東倒西歪的景象,諸將俱是向前一步將要請罪,然而沈哲子卻先一步開口:“唯勝以饗,不獨甲士共勉,諸位也要銘刻于心。軍勢儀容,俱是小節。石世龍之輩,奴中最劣之惡徒,趁時亂而狂虐于世,畜類得顯,凡冠帶之士,情何以堪!鼎中沸騰,不為執耳,當為薪柴,烈焚此身,與諸位分炙食賊!”

  “來日奮戰,與將軍共饗一勝!”

  眾人聞言后略作對望,繼而便又齊聲喝道。

  壯氣口號雖然喊過,士氣也已經鼓舞,但等到大軍真正出動時,這一支被沈哲子擬為勝武軍的軍隊并沒有被編入正式的主力序列中。雖然也跟隨大軍正式開拔,但仍是作為后備押運糧草輜重后行。

  之所以要擬定一個軍號,并不是沈哲子一味要求標新立異,而是與后繼豫州軍整體的改編有關。具體的舉措則是由甲田令中引申出來的一個甲功寄食制度,軍隊不再寄養于具體特定的地點,而是要脫離地域限制,游掠取食于四方。當然這個四方眼下還僅僅只是局限于豫州一隅,但未來范圍肯定會得以大肆擴展!

  庾懌率領主力自濡須口而上,而沈哲子也將徑直往北進軍,與涂中的杜赫會師。負責鎮守歷陽本鎮的則是庾翼,雖然本鎮遭受正面進攻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庾翼的任務也不輕松,一方面要保證沈哲子部后勤糧道的安全,另一方面還要關注于巢湖方向的戰事發展,隨時準備自歷陽西面的東興馳援居巢。

  沈哲子部中陳規、紀友等人留下來,等著押送鄱陽后繼轉運來的糧草輜重。

  很快,沈哲子便率領前隊出發,除了自家精銳千余部曲之外,還有路永所部將近兩千余眾,加上沈牧所率領的兩營斥候先鋒。正式戰卒之外,后繼尚有換以小舟載運的一部分糧草輜重并甲矢軍械。

  自歷陽而北上未遠,便是一片丘陵地,自南而上,含山、皋嶺、皖丘等,一直延伸到大別山。所謂淮右多山,雖然當中沒有太多緊扼四方的軍事要沖之地,但依照當下的運輸情況和周邊補給環境,仍然給區域內的軍事調度增添許多困擾。

  因為前路并沒有什么要沖和強勁的對手,沈哲子所部行進也并不快。當然最主要的也是想快也快不了,梅雨之際過江,優勢在于有四通八達的水道可供依仗。

  沈哲子所部最初上路時,尚有大江分支的橫江浦可供依仗,因而行進還算順利。可是漫過歷陽,行到含山附近時,橫江浦上游早已擁堵難行,哪怕有雨水補充,也只是形成了一片片淤積的洼地。

  水路由此斷途,若是直接仰仗人力、畜力,還要在此等候數日待到后隊趕上。不過幸在前方十余里外另有一條舊吳水道,可供繼續前行。于是后續兩天時間里,前陣兵卒們又轉為工兵,清理河淤,開挖水渠,將兩條水道勾連起來。

  但從效率而論,當然直接牛馬畜力轉運輜重要便捷一些,但沈哲子今次北進也不是一錘子買賣,鋪墊好一個基礎,后續也能持續借重水力。

  南北對峙,在淮泗之間大片戰略緩沖區域,而江東又沒有大規模的騎兵隊伍可供調集奔襲,為了避免過于冗雜龐大的后勤隊伍,依仗水道是一個必定的選擇。所以歷次向北用兵,兵卒們除了殺敵攻城掠地之外,最重要的任務便是挖掘水道。

  原本這種任務,自然是交給民夫最為恰當,甲士們也能保存戰力。但問題是,在這一片緩沖地帶,幾無可以征發的民力!

  講到這一點,那也是前輩造孽、后人遭殃!三國年代吳魏對峙,誠然圍繞合肥要塞展開數次大戰,但接連折戟之后,東吳也不再將合肥當作必取之地,將重心轉移為對人口的掠奪。頻頻過江深刨重犁,而曹魏在這方面自然也不會手軟,民眾盡數往北抽調,造成一片廣袤的無人地。

  雖然中朝南北合一,但短短幾十年的統一,根本不足以讓這一片久受戕害的土地恢復生息。接下來又是衣冠南渡的永嘉大亂世,這一片百戰之地更加談不上什么經營和休養。

  荒涼,這是沈哲子一路行來最大感觸,放眼望去、林草青蔥,但就是沒有人煙。舊年的坡塘、村舍,撥開那雜亂茂盛的荒草,依稀還有痕跡可存。野鳥筑巢,豺狼橫掠,就是沒有人煙!

  當然這也并不是絕對,隊伍在此駐扎第一夜,便遭到了襲擊。

  夜中仍是沉甸甸的陰云,天際星月無蹤。沈哲子在中軍營帳中睡下未久,便聽到營門處鼓響示警,他即刻披甲沖出營帳。此時帳外已是營火大漲,沈哲子在親衛簇擁下,持劍匆匆奔往騷亂之處,行至半途,已有兵尉舉旗馳來,回報輜重營遭到不明敵人騷擾,負責訓營的沈牧部已經將賊眾擊退且遠追出去。

  沈哲子聽到這里,眉頭不禁一皺,夜色沉重,敵暗我明,最重要是守住營盤不失,實在不宜出營遠追。不過轉念一想,沈牧也是久從于軍旅,這種軍事常識應該不會不知,既然追出去,想必也是有其考量,或是夜襲之眾真的并不足慮。

  盡管如此,沈哲子還是下令鳴鼓起宿,兵卒們穿營而出,繞著營壘警戒,同時又派出小股斥候,巡弋左近。

  就這樣忙活過了大半夜,一直到破曉時分,營外才傳來消息,追敵的沈牧已經在歸途中,直撲賊巢,大獲全勝!

  聽到這個消息,哪怕還沒有具體的細報,沈哲子也明白今次是虛驚一場,來犯之敵不足未慮。軍士苦勞半夜,俱都疲乏,這時候路永部也已經移營至此換防。于是沈哲子便又下令軍士解散,返營休息,他自己也不例外。

  待到午后,沈哲子才睡起,出帳時便有親兵稟告,沈牧所部已經歸營,并且驅回此戰百余俘虜。

  沈哲子聽到這里,便穿營去見何人竟敢如此大膽來犯,當他到達營中一角安置戰俘處時,路永已經來到,且已經審訊過幾名戰俘。

  看到沈哲子到來,路永便提著一名衣衫襤褸的戰俘行上來,笑語道:“昨夜擾營者,原來只是一群傖夫小賊!這一批賊眾,早年末將鎮于歷陽時便曾有聞,乃是一群游食于含山、皋嶺之間的惡徒。因其并無大惡眾怨,又行蹤不定,難作招撫,所以早年部從于此多是視而不見。不意今次竟敢侵犯王師,卻被沈侯直搗賊巢一戰擒定,可謂壯矣!”

  路永對沈牧的淺捧奉承,沈哲子并未在意,至于這一批賊眾的來歷,他也并不感到意外。類似的盜賊,他去年在涂中也有見過,亂民流亡于外,或是存身塢壁被大軍擊破,無處安身,只能聚嘯為惡,寇掠為生。

  只是這一批賊眾,看起來較之涂中他所見的還要凄慘。一個個衣不遮體,蓬頭垢面,譬如路永手中擒住這人,看起來骨架極大,想來原本應該也是一個壯卒,但眼下卻瘦骨嶙峋,皴面皺皮,一雙灰暗的眼珠嵌在鼻梁兩側,兩眼里滿是驚恐游移,幾無人的模樣。

  這一片被圈起的營地里,類似賊眾還有百余人,多是男丁,老殘婦孺俱無。而他們賴以劫掠的武器眼下都丟在營地一角,無非木杖竹槍,偶有一二尖端鑲著鐵片銳釘,已是難得的兇器。上面除泥漿之外,尚有黑褐痕跡,已經完全浸入木質里。可見他們就是憑著這樣簡陋的兵刃,仍是害命不少。

  沈哲子不是一個良善之人,多數時候都理智的近乎殘酷,然而就算如此,他仍不敢深思腦補這些賊眾過往的經歷,如何被世道加害至此?又如何將世道之惡加諸旁人身上,茍活至今?

  “先給湯食,仔細審訊,稍后來報。”

  沈哲子語調沉重吩咐一聲,而后轉身離開,揉了揉有些酸澀的鼻子,眸底已經有一層水汽聚起。他仍未心堅如鐵,或能忍見尸橫遍野,卻實在不能細睹血肉同胞人形厲鬼姿態。

大熊貓文學    漢祚高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