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哲子與幾名友人趕赴石頭城惡時候,左近已是人滿為患。
本身石頭城便是城西要津之處,人流往來頻密,加上得益于早先都內那條仙讖,王舒這段時間在都內可謂婦孺皆知。其人棺柩歸都,自然成為讓人矚目的一件事情,甚至就連許多小民都云集于此,翹首觀望,想要見識一下仙人親自批斷的害主之的盧。
而對時局中各家來說,王舒棺柩歸都,意味著有關江州大量確切的消息也都會一并傳回,自然想要第一時間趕去打聽一下,江州這段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當然,其中最重要的還是王家的親舊故人。瑯琊王氏乃是南北第一旺宗,王舒又是如今的王氏除太保王導之外最重要的族人,其人死亡,于情于理諸多親舊人家都該派人來探望一下。
石頭城乃是城防駐兵重地,長時間擺放棺柩實在不吉利,所以王舒的棺柩被安置在了石頭城南門東面一片坡地上,遠遠便可以看見一座高大的竹樓。
沈哲子他們還在幾里外,道路已經完全被圍觀者堵塞,讓人持著名帖送進去,等待少頃才又有宿衛開辟道路將人引進去。
石頭城外,大量全副武裝的宿衛們陣列而立,那明晃晃的刀芒槍刃令人不寒而栗,以至于圍觀者都要退避數丈,不敢過分靠近。沈哲子他們下了車,一股肅殺氣氛便撲面而來,對于少從軍旅的人而言,單單行走其間,便會感到周身的不自在。
“譙王怨深,死猶不饒啊!”
紀友下了另一輛車,指著左近那些刀槍俱陳的宿衛們說道。
沈哲子聞言后,臉上笑容一閃即逝,這也算是出來混早晚都要還。往年王氏勢大,譙王縱有殺父之仇也難報還,反而自己還要飽受攻訐為難。如今王家終于見衰,怎么可能不竭力回報。大概是要兇兵畢陳,以煞氣侵迫王舒的亡魂,給人心目中加重王舒不得好死的印象。
這樣的陣勢,傷不傷得到亡魂且兩說,但活人實在被弄得終身不自在。哪怕沈哲子他們在行過這一片槍林劍陣,都隱隱有細汗冒出。其他前來拜望的人,也大多神態有異,垂首匆匆疾行,不愿多作停留。
往坡地上行至半途,前方有竹柵阻攔,沈哲子他們在外等了一會兒,身披重甲、手扶佩刀的譙王才自后方匆匆行來,遠遠便仰頭大笑起來,在這樣的場合實在奪人眼球。以至于沈哲子等人都側首旁顧,不想被這個幸災樂禍的家伙連累,受人指指點點。
譙王卻沒有什么眼力勁兒,龍行虎步走到近前來,讓人打開竹柵,指著沈哲子便笑語道:“駙馬來遲了!天凈日朗,初夏未暑,正宜三五良友群游踏青,迎風展嘯啊!”
這家伙喜色從五官蕩漾到發梢衣角,聲音洪亮高亢,若非竹樓外白幡招展,真要讓人誤會是來喝喜酒的。
沈哲子與譙王交情也是漸深,見他此態,忍不住小聲道:“別人哀事臨門,譙王此態,實在有妨觀瞻啊,人情難堪。”
譙王聽到這話,臉上喜色稍斂,過片刻后還是沒忍住,沖著自另一側匆匆行出的一群人咧嘴道:“一戶之衰,社稷幸甚,實在是情難自禁!”
這話自然引來諸多旁觀冷視,畢竟周遭王氏親舊不少,譙王毫不掩飾幸災樂禍,實在是讓人有些難以忍受。
沈哲子等人也都翻個白眼,匆匆行過,不再與這討人厭的家伙站在一處。譙王也跟在他們身后,大搖大擺的又再行到竹樓近畔,一路諸多怨視目光,可見風涼話已是說了不少。若非其人全副武裝,身畔又有諸多健卒拱衛,只怕早有人按捺不住沖上來撕了這張嘴。
這里雖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吊唁場合,但竹樓內外諸多哀喪事物也都準備周全。偏側是兩排竹棚,其一是王氏親長們白服帛巾接待前來吊唁的各家,另一邊則是王氏一眾子弟們跪地哀哭。至于王舒的棺柩則安排在了竹樓正堂里,旁側圍繞著他的妻兒們。
王舒的長子王晏之死在前年的蘇峻亂事中,比王長豫還早死幾個月。因而衰服迎賓的首位便是王允之,看到沈哲子他們行來,王允之淚眼未凝,片刻后還是埋首下去。
沈哲子自詡還算是有品格,雖然一手策劃將王舒除去,但如今人都死了,也實在沒有什么搞事的意圖,只是端正的入內拜了拜,而后對旁側拜謝的王允之拱手道:“深猷兄請節哀。”
王允之雙肩微顫片刻,繼而抬頭仰望著沈哲子,語調微顫道:“多謝、多謝駙馬、多謝駙馬今次之教…血淚沾襟,深刻五內!”
看到王允之伏地雙手青筋畢露,可想其人當下心境,沈哲子略一沉吟才嘆息道:“深猷兄言重了,板蕩之世,立身不易,總有所得,也是法從前賢,不敢自美。大江東去,未因一人生死而竭,人事不必強記,勿蹈前轍,便是不虛。”
王允之聽到沈哲子所言,驀地一拳砸在了膝前竹板上,喉中發出壓抑至極的一聲低吼。
“發生何事?”
譙王驀地自竹樓門口探出頭來,瞧瞧房內形勢,上唇短須微微一顫,跨步上前拉住將要退出的沈哲子手腕便行到王舒棺柩前,指著棺內王舒遺體嘆息道:“王公哀容居然不得善態,可見江州今次之亂實在太嚴重!唉,實在讓人心傷啊!”
沈哲子側首一望,棺內王舒遺體倒是整理得很整齊,只是喉間那道創傷實在太醒目。金鐵之傷,實在算不上善終。要知道就連王衍落在石勒手中,都是排墻埋之,而王含父子則被王舒沉江而殺。見了血,實在稱不上體面。
沈哲子已知王舒乃是自殺,但卻沒想到是用這種方式,依照其身份,似乎飲鴆而死才恰當。但卻自戮而亡,大概是先帝之死在其心內也是一個極難跨過的檻,想用這種死法化解一些生者的怨氣。所為的,自然還是王允之。
譙王已經不是第一次拉人來瞻仰王舒遺容,待到與沈哲子行出時,又深深看了王允之一眼,而后嘆息道:“王深猷實在大忍藏奸,久留成患。傒狗留他歸都,也真是一招失策,身后諸子只怕難有善報。”
沈哲子聞言后便看他一眼,你明白還這么招搖?王允之能隱忍到活著離開江州,難道還未在這里功虧一簣?
譙王則嘿嘿一笑,轉而拉著沈哲子又行入王家子弟那個竹棚里,指著那些王家子弟一個個的對沈哲子介紹。沈哲子視線一掃,便明白了譙王的意圖。王家子弟來的倒是挺齊,就連素來不甚合群的王敬豫都跪在棚中,但卻唯獨少了王廙的幾個兒子。
“王修齡兄弟幾人怎么不來?我與修齡可是素來相善,久不相見,想念得很。本以為今日可以見一見,居然還是落空。”
譙王站在竹棚里,手指摩挲著刀柄,大聲嚷嚷起來。其他王家子弟聽到這話,俱都怒目而視,就連王羲之都不例外,甚至還怨望向沈哲子,倒讓沈哲子有些尷尬。
“家喪有缺,實在讓人不恥其人!衰德至斯,若非舊誼深厚,我真恥于再與人言曾與王修齡有舊!”
譙王卻是不知收斂,在竹棚里頓足長嘆,王胡之等幾兄弟才是他的正門仇人,而對王家其他人的奚落不過是遷怒而已。
這會兒竹棚內外不乏臺臣時賢駐足,自然被譙王的嚷嚷聲吸引過來。原本還有人忽略,可是有了譙王的提醒,也都注意起來,一時間神色不乏精彩之處。時下孝悌人倫乃是德行首重,王胡之兄弟幾人缺席,可謂一個大大的污點。以后被人以此攻訐,政治前途也就不必指望了。
但譙王與王胡之兄弟的恩怨滿城皆知,如今譙王又在勢上,王胡之他們如果真的敢來,譙王說不定真的敢殺人!
王家眾人明受奚落,但卻是事實確鑿,也不好與譙王爭執砸了自家場子,盡管已經氣得臉色鐵青,也只能轉望旁處,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至于其他與王家相善人家,即便覺得譙王有些過分,但一想到兩家舊怨,也實在不好幫忙出頭自惹麻煩。
譙王那里還是作扼腕姿態,一邊感慨著一邊將沈哲子送出了竹棚。沈哲子本來只是想簡單吊唁便離開,結果因為譙王這么一路跟著,也真是飽受冷眼。
待到將要上車時,人群外圍突然又有騷動,過不多久,一家掛滿白綾的牛車緩緩駛入進來,車上一人被發跣足,在人攙扶下車而后踉踉蹌蹌往竹樓行去,乃是早前幾日便歸都的王彬。
王彬一邊行著,一邊掩面悲哭,哭聲可謂悲愴蒼涼。有王氏家人見狀,臉色已是一變,顯然未料到王彬會到場,急匆匆上前似要阻攔,卻被王彬一腳踢開。
王彬一路行至竹樓內,撲在了王舒棺柩上,然后便嚎哭道:“生亦何幸,死又何哀…生者肝腸寸斷,未若死之萬事皆休…”
左右吊唁者聽到王彬那悲愴至極的語調,不乏移步至前,忍不住垂淚有感。
旁側王允之上前扶住哭得搖搖欲墜的王彬,也是潸然淚下,涕淚橫流。王彬抬起淚眼,將王允之攬入懷內,拍著他的頭悲聲道:“人言我不如你父之賢,今日始見分曉…深猷定要善愛此身,勿負你父厚望!可惜我兒,未有賢父庇護,害于奴婢之手…”
此時竹樓外不乏人被王彬的哭聲吸引到了竹樓前,待聽到他這悲哭,場內氣氛不免一凝,繼而便嘩然大作。
沈哲子這會兒已經登上了車,但也聽到王彬的哭號,轉手一指譙王道:“大王你是枉作壞人啊!”
譙王聞言后則冷笑一聲,指著竹樓說道:“王世儒歸都多日,太保一直避不相見,門內已經騷亂良久,他是要借機相迫!衰德至斯,人世之笑柄,焉得不敗!我今日難掩浪態,實在郁氣久結,不能斂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