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羊聃的只得虛令,殷融前往尋陽,乃是率領了實實在在三千余兵眾,由王舒帳下司馬陳孺率領,為的是填補尋陽這個門戶之地防務空虛。
因為要等待兵眾集合、籌措需用,殷融要晚了一段時間才上路。而且殷融也并沒有直撲尋陽郡治尋陽縣,而是中途繞行尋陽縣東面的湓城。
對此,實際負責統率兵眾的司馬陳孺與隨行的殷浩都有些奇怪,要知道使君的命令是吩咐他們速抵尋陽,配合周撫盡快將尋陽防務經營穩固。
面對陳孺,殷融的說辭是:“荊江素來不睦,周撫宿將,又是陶公外親,我等重兵直趨,必然會令周撫自疑。若是其人自慮難安,有抵抗之意,則不免貽誤使君大事。不妨暫且陳兵尋陽近畔,由我親往見他,倍陳利害,釋其疑心,屆時再兵入尋陽,自會順利得多。”
而在私下面對殷浩的時候,殷融才對其道出心中思慮:“王處明欲大治江州,然則仍恐四方忽視,尤其荊州傒狗一旦南顧,則必變故叢生。今次遣我前往尋陽,其實已經對周撫生疑,甚至暗囑我可度機取代。尋陽軍鎮,我家卻是清聲相傳,本不欲往。然則如今世道漸壞,不許人擇善靜處。我家再也不能落于人后,得此良機,正宜奮進。”
講到這里,殷融更是神采奕奕:“早年傒狗無罪而逐你父,如今我逐任尋陽,陳兵其肘腋之畔,正要讓他知曉人未可輕侮!”
聽到叔父的算計,殷浩卻還有些不安,皺眉道:“周撫乃是久從軍旅的宿將,我恐叔父所謀未必能成啊。”
“所以才要置兵湓城,屆時我擇地召他來見,他此刻只怕也是心憂難安,若是不來,說明已生貳心,正可鼓而攻之,順勢入郡。若是來見,也必然不敢多率部從,以作自清。屆時我在席中言激其人,淵源你率眾陳于外,待其有所悖禮,你聽我號令,將之擒于席中!”
殷融講到這里,已是笑語道:“荊江素來交惡,傒狗若因此怨望東進,屆時王處明尚要仰仗我鎮守門戶,陣前易將乃是兵家大忌。彼此對峙日久,傒狗必然不敢輕進,待到怨平,則我已安居尋陽久矣!”
“可、可是,若使王使君要將我叔侄交出以平陶公怨氣…郭默之事,不可不鑒啊!”
殷浩仍是有些忐忑,此一類事他素來沒有經歷過,自然難免有些不安。
“淵源你還是太年輕,世事難作深望。一者我家怎可與郭默卑傖之徒并論,二者郭默之亡,已令王處明部眾生疑。譬如同行之陳孺,他是久從王處明,今次又得領兵之任,我轉往湓城,其人雖有異議,卻無固持,正是自慮不敢擔當。即便有錯,尚可推諉于我。哼,這一點自謀之算,又怎么瞞得過我!”
殷融講到這里,已是滿臉不屑笑容。
湓城也是大江中游一個極為重要的節點,早先舟船商旅往來頻密,但是隨著江州氣氛變得緊張起來,商旅已經漸漸絕跡,但原本的諸多營建卻保留下來。因而殷融所部數千眾駐扎于此,倒也并不顯得局促。
一俟安營下來,殷融便即刻讓人往尋陽送信,為了消除周撫的顧慮疑心,甚至將會面地點安排在了兩地中間的一個位置,誘其入局之心昭然若揭。
湓城、尋陽兩地間隔本就不遠,這一份信很快就送到了尋陽縣內周撫案頭。
接到信的那一刻,周撫心情陡然變得惡劣下來:“殷融狗賊,居然妄想陷我!”
尋陽、豫章兩地,中間雖然隔著彭澤,但也絕非道阻且遠,早數日前,周撫這里便得到豫章鎮治的軍令,命他準備接待兵眾入郡。
殷融有一點沒有料錯,王舒在這個時候增兵尋陽,的確讓周撫有些驚疑不定。但在權衡利弊之后,最終還是決定受此軍令,騰出營盤,等待豫章援軍入駐。
然而殷融這一部,行軍緩慢且不說,居然還避開了尋陽轉往湓城而去。周撫如果還看不住其中有古怪,那這么多年的軍旅生涯也是白混了!
如今殷融這一封又擺在他面前,周撫的心情可謂跌落谷底,乃至于一片悲涼。他也算是為王家賣過命,甚至于賭上自己的前程,從亂于王敦。再得太保舉用安排在尋陽要沖之地,也是心懷感恩,不與荊州暗結。
但他這一番苦心,居然還不能換來王舒的點滴信任!
權衡良久之后,周撫還是決定前往赴約。
一則他仍懷疑殷融此舉乃是自作主張,未必是王舒的意思。他是知道荊州厲兵秣馬,早已經虎視江州良久。王舒即便不知,應該也能感受到這種氣氛,未必會以如此愚不可及的舉動來逼迫自己。
二則尋陽這里不過千余疲敝之師,若殷融真的集眾來攻,也抵擋不住。屆時他若頑抗則生機渺茫,若外逃則正入其彀,人地兩失,陶侃那里情況同樣復雜,未必會有自己立身之處。
“賊子欲要加害,看你是否有這本領!”
作出決定之后,周撫當即便召集親信,準備動身。可是在動身之前,還是吩咐人盯緊了仍然留在尋陽的陶弘。一則擔心陶弘膽大妄為,暗劫殷融,未至窮途極處,周撫還是不愿與王氏徹底交惡,即便將要悖行,也要讓王太保明白他的苦衷。二則他也不愿這外甥犯險,察覺事態不妙,即刻送走。
周撫出行,并未攜帶太多人馬,只帶了十幾名親信家人。提前一日到達約見地點,卻并未知會殷融,而是繞著湓城觀望一周,有了底氣之后,才讓人前往通知殷融,自己已經到達約定地點。
殷融選擇的地點,乃是位于大江之畔的一座莊園,這莊園原本屬于左近人家,內里還聳立著大量的貨倉。殷融至此之后,便不客氣的將之征用過來,做了不少的布置。
待到約定這一日,殷融早早便等候在莊園門口,身上披著厚重的錦衣,這是因為要掩蓋內里的軟甲。他在殷浩面前雖然言之篤定,但真正事到臨頭,心內其實也不乏忐忑,畢竟這種事情他也沒有經驗。
他心情有些復雜的徘徊門庭左近,頻頻抬頭仰望日光,這天氣也真是奇怪,陰霾幾日居然放晴,隨著日中漸近,殷融也漸漸汗流浹背,頻頻抬手擦汗。
過了午后不久,外布眼線才來回報,周撫正從大道快馬而來,所率十余眾,并無余者跟隨。
聽到這回報,殷融才松了一口氣,他今次之謀不敢讓陳孺得知,私下籠絡了幾名兵尉,加上家中仆童,湊齊了幾百人,眼下俱是帶甲埋伏在莊園內倉房中。若周撫所部只有十余眾,倒是足夠圍殺了。
不多久,道路上煙塵激揚,馬蹄聲由遠及近,周撫一行已經出現在了眼前。殷融轉過身去,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臉頰,然后這才示意身邊數名悍卒充當的侍者靠近自己,緩步迎了上去。
“周侯遲到了,我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待到周撫馬行近前,翻身而下,殷融才笑著往前行去。
“郡中頗多雜務,抽身不易,不如殷君安守清趣,有勞久候。”
周撫面對殷融,并沒有什么好臉色,一者二人本就不熟,二者今次前來也不是攀交情的。
殷融心內暗罵,臉上卻還保持著笑容,上前想要拉起周撫手臂,卻被其側身避開,而后便干笑一聲,轉身虛引:“園中已經備下美酒餐食,周侯請隨我來。今次我奉王公之名前來輔助周侯,但素來交淺,難免有所惶恐,唯恐辜負所遣。今次禮邀,也是希望能與周侯一飲敘歡,彼此坦誠。”
周撫當先往莊園行去,只是在行過殷融身邊時,側首看看殷融身邊那幾名仆人,故作驚訝道:“素聞殷君家門清虛,身邊聽用倒是不乏勇壯姿態,讓人好奇。”
“不過家中尋常役用,如何敢當周侯夸贊。還是快請入內,若是醇酒散氣,則寡味難飲。”
殷融干笑一聲,擺擺手讓那幾名傭人暫退少許,眼下最重要還是要把周撫詐入園中。
然而周撫卻仿佛對那幾人興趣極大,仍然站在那里,望著那幾人笑語道:“我長從軍旅,樂見勇卒。觀殷君這幾名家人,行止有度,體壯氣凝,非是尋常門庭圈養出來。我門下亦不乏勇力者,可否與殷君家人角力互較一場。”
“周侯將門良才,所馭自是滿庭勁卒,我家人庸才,還是不要獻丑了…”
殷融笑容已經略顯僵硬,然而此言一出,周撫卻是驀地色變,戟指殷融怒吼道:“殷洪遠配稱高士?我以禮見你,安敢如此惡言辱我?我家事于王命,任卑不辭,豈容你這狂妄匹夫言傷!難怪時人盛言老犬窮吠,實在可厭!”
受此詰問,殷融臉色已是一變,方覺情急失言。但見周撫反應居然如此劇烈,甚至直言自己畢生最恨之丑事,當即也是怒上心頭,袍袖一甩恨恨道:“言你將門,有何不妥?狂態至斯,悖禮之徒!”
說著,他便故作憤怒大步往莊園行去,心內已經不乏警兆。
然而他行出沒有多遠,身后卻是疾風驟襲,忙不迭側首望去,只見周撫已經厲色撲來,神態當即陡然異變:“你要作…”
語調戛然而止,周撫已經單臂環住殷融脖頸,將之拖至身前,反手短刃橫于殷融頜下,同時所部也紛紛抽出兵刃,將殷融那尚不知所措的幾名仆人逐開。
異變陡升,聽到門庭外的喧鬧聲,園中殷浩等人自然明白計劃出了紕漏,當即也顧不上隱藏,率眾沖出。待到了門前,卻見周撫等人已經翻身上馬,叔父殷融則被捆在了馬背上,蹬腿揮臂的嗚咽掙扎。
殷浩見狀,臉色已是大變,牛皮大盾橫置身前,疾聲道:“我叔父受王使君命率部來援,周侯因何…”
“住口罷!”
周撫冷笑一聲,縱馬回掠半里余地,才勒馬停在了道上,大聲道:“殷洪遠奸邪害我,使我不能自白于王使君面前,實在當死!速讓陳孺卸甲見我,否則我便執此賊東進歸都,自陳君王、臺輔諸公座前,求一清白!”
殷浩見狀,神色不免更苦,有心想要命人沖鋒奪回叔父,卻見利刃橫加其人頸上,一時間已是沒了主意。
“淵源速去!陳孺素無擔當,他若失我難承使君責問,必定來救…”
感受到利刃在腦后摩挲,殷融早已肝膽俱裂,連連叫嚷道。
“那是要卸甲還是不卸甲…”
殷浩額頭上冷汗直涌,實在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待見周撫手中佩刀已經揮起,再也不敢多問,連忙讓人攙扶上了馬,率領十數人狼狽而去。
周撫等人與后方幾百人對峙著往后退去,待到大江近畔,即刻棄馬登船。到了船上后,他才一把抓起了瑟瑟發抖的殷融,怒聲道:“狗賊安敢陷我!”
“周、周侯切勿沖動,此事我一人所為,王、王使君仍是信重周侯…切勿一時沖動,自毀所托…”
周撫聽到這話,神態更是惱怒,驀地一刀劈下,殷融已是身首異處!早先他并無過錯,王舒對他仍是提防見疑,如今發生這種事情,就算王舒言之鑿鑿信重無疑,他還怎么敢相信!小人不足成事,但卻能夠壞事,從殷融決定害他那刻起,他已經沒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