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盧師君要見我?不見!”
盧鋮剛剛抵達建康,便揚言要見沈哲子。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公主府里,聽到門生的回報,沈哲子略一沉吟,繼而便冷笑起來,老神棍這是在把自己當作軟柿子來捏,想要趁火打劫呢!
“可是,盧師君久負時譽盛名,而且與時下各家舊姓人家俱不乏親近往來。今次邀見,所見者頗多…”
見沈哲子對盧師君完全不感興趣,任球不免有些為難,他負責都內一應對外接觸的事宜,自然明白郎主眼下是個怎樣處境。當下的平靜,乃是大量人力物力的灑出,門生部曲們四方奔走應付,才勉強維持下來。盧鋮今次入都,鬧出的動靜不小,若是避而不見,難免要激起太大的回響,或讓早先的努力付予流水。
“區區詐世之妄夫,不見就是不見。他若再有邀見,不必來通報。”
老東西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怎么會不清楚。天師道在當下的影響力自然是根深蒂固,但也有南北之分。那盧鋮確是名望不低,不乏權門人家敬拜供奉,但也僅只限于北人而已,在南人群體當中實在沒有什么影響力。
其人入都伊始,便揚言要見自己,多半也是想要借助自己當下的困境,或脅迫或合作,在吳人當中打開一道口子,擴散其影響力而已。
且不說沈哲子對天師道本就不感冒,就算要找人合作,也根本輪不到這個盧鋮。天師道內部這些師君們各自爭奪道統、教眾,其激烈程度較之時局內各派系的傾軋斗爭猶有過之,手段也是層出不窮。區區一個盧鋮,沈哲子還真不必放在眼里。
任球見郎主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力勸,應聲退下,轉而又前往都南莊園里召集一眾門生部曲,準備應對稍后因此而生的變數。無論郎主這決定明智與否,都不必他們再作質疑。如果遇到事(情qíng)便需要主公委曲求全才能解決,那么他們這群屬下存在意義又在哪里?
略過這一件事,沈哲子又開始垂首翻閱今(日rì)送入府內有關清議的一些重要資訊。他雖然困局在家,不像臺輔諸公那樣有正規的渠道了解清議的進程。但是他所掌握的渠道,是臺內那些官方渠道所遠遠不能比及的,要更翔實全面的多。
譬如今次各方入都參加清議的人員有多少,臺中未必能夠核算得出,但沈哲子卻能清楚的知道。整個建康城周遭所有的碼頭和路口,幾乎都有他的耳目存在。都南航市每天都會匯總整理一份各種物用的銷售數據送來,再與都內各個場所的人員聚集(情qíng)況對照起來,便能清楚的反應出清議各種集會的召開場次和頻率。
這些資料,都是臺內拿不到的。雖然沈哲子所獲得的數據也不可能完全與事實相吻合,但較之臺內只是簡單的派吏員往各會場抄抄寫寫,在資訊的獲取上,已經占據了極大的優勢。
當然資訊的獲取是一方面,要如何整理、篩取,并且轉化為直觀可用的(情qíng)報,同樣需要大量的手段和精力。所以這一次的清議,對沈哲子而言不只是一次較量,更是一次練兵。通過這一次行動,培養出一批可用的(情qíng)報人才。
在這方面,錢鳳提供的助力很大。甚至于可以說,這一次的行動,沈哲子確定了一個目標和框架之后,細節方面幾乎都是由錢鳳來完成。老爹這個至交,或許三觀有偏,大局觀稍欠,但拋開這些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全才。
因為要幫助沈哲子做完今次的局,錢鳳北上的計劃只能暫緩。對于其人北上后能夠做出什么,沈哲子也是充滿期待。
除了針對清議實時的監控和布置之外,對于臺城內的反應,沈哲子也沒有松懈。畢竟清議說的好聽一點叫做諸賢論政,但其實不過是一群噴子開會而已。不管探討的內容是什么,都需要通過臺城的各項政令,才能轉化為對時局實實在在的影響。
沈哲子人雖然不在臺城,但臺城內卻耳目眾多。且不說那些至交親友的互通生息,單單去年在擔任東曹掾期間,他便將老爹挑選送來建康的那些鄉人后輩們盡數安排進了臺城。雖然各自職事難稱顯赫,但就像是龐大機器遍布各處的小零件,通過他們各自所及,能夠清晰的勾勒出整個臺城的運作(情qíng)況。
在清議期間,臺中倒是沒有什么大動作,畢竟當下這個輿論形式,一動不如一靜。原本褚翜等幾名豫州人還想推行土斷,可是面對如此聲勢浩大的清議,也不得不偃旗息鼓,避免引火燒(身shēn)。
將世家蔭蔽人口錄入名籍、發放土地、組織生產,這政策用意可以說是好的,能夠大量增加朝廷所控制的人口和土地,提升國力。但想要推行,卻很困難,哪怕是沈哲子,對此也并不贊同。
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沈家作為吳中最大的土豪,而且代表著吳中一眾土豪的利益訴求,土斷對于他們的利益損害實在太大。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沈哲子并不覺得土斷是一個良法,或者說,沒有一整(套tào)的體制改革來配合,土斷無異于飲鴆止渴,或許可收短利,但卻埋下長久的隱患。
任何一種狀態,正常也好,畸形也罷,如果能夠維持一個較長且穩定的狀態,這說明其內部關系是可以自洽的。誠然土斷短時間內能夠將大量的蔭蔽人口清點搜查出來,將大量世族侵占的土地給拿回來,但是后續的維持呢?
東晉這個混亂的仕用吏治狀態和低下的行政效率,并不足管理突然增加的這些人口和土地。想要進行土斷,最起碼要先準備一個高效的行政管理構架。否則,只是在把人口從莊園中驅趕到土地里等死。
歷史上,桓溫主持的庚戌土斷,誠然一時間獲得了短利,支撐起他的北伐事業。但是很快,這些增加的人口因為缺乏有效的管理和組織生產,加上沉重的剝削淪為赤貧,成為滋生天師道叛亂的溫(床床)。
即便不言大勢,桓溫這么做也令他成為時局中一個獨夫,無論在軍事上還是政治上,因為后繼乏力,每有所謀往往都是虎頭蛇尾。
歷史上的桓溫尚且不能做的徹底,對于褚翜等人的魄力,沈哲子更加不報希望。所以從一開始,他就不寄望通過這些手段獲得北伐的資本,而是致力于構架一個新的渠道。最起碼在目前而言,土斷對于他而言都是一個弊大于利的選擇。
此事略過不提,沈哲子最感興趣還是臺中針對各方鎮一些調整的詔令,比如敦促老爹南下鎮亂,詔令荊州周邊配合陶侃的軍事行動,還有江州方面十幾條瑣碎的人事調整。各自分開看,沒有什么特別,但綜合起來便能看出王導的確已經蠢蠢(欲yù)動。
想要一舉拿下王舒,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qíng)。且不說其人瑯琊王氏的(身shēn)份,單單江州刺史便是時局中分量最重的幾個(身shēn)份之一。詭計再精巧,證據再確鑿,如果其人本(身shēn)便沒有破綻露出,同樣不可撼動。
所以,沈哲子跟錢鳳前期的計劃就是要讓王舒動起來。動的越多,錯的越多。然后通過清議導向,將王舒從原本時局的組成部分轉變成一個近乎毒瘤的存在,屆時才能手起刀落,一刀割下。
但沈哲子又不是天師道那些能夠讓人信之近乎癲狂的師君,想要對手配合自己,談何容易。江州他是影響不到,那么只能盡可能的去影響王導。
沈哲子眼下的不利形勢,其中最起碼有一半是他自己作出來的。從都中那次斗毆開始,他不是沒有辦法置(身shēn)事外,但卻選了一個最張揚的方式,這也就注定了他肯定要為人所詬病。
所以眼下,時局中但凡到了一定層次的人都能看出來,沈哲子眼下是窮于自保,應接不暇。甚至就連一個京府老神棍都能看出來,王導自然也不例外。
一味的自保,就意味著沒有了攻擊力,不具備危害(性性),那么便可以少投置一部分精力,去籌劃更大的計劃。瑯琊王氏頹聲漸露,想要重新振作起來,必然要有所動作。現在臺城有大量參加清議的人盯著,王舒那里自然是最好的突破口。
為此,沈哲子甚至組織入都的會稽人暴露出許多東揚州的問題,有的確有其事,有的則是刻意夸大。為的就是讓臺中有理由去調教一下老爹,做出一個東揚州也自顧不暇的假象,希望王舒能盡(情qíng)折騰起來。
形勢都已經營造到了這一步,沈哲子真的不擔心王舒會否入彀。越大或許越強,但同時也會有更大的慣(性性)。比如這幾次都內發生的意外,沈哲子便感覺有些進退失據,這是因為隨著沈家勢成,影響力的擴大,必然會變得越不靈活起來。外部形勢都已經這么樂觀,王舒如果還不敢有所動作,那么他這個江州刺史也實在是做的沒有意義!
關于江州方面的幾個人事調整,沈哲子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將那些人的人際關系都給梳理幾遍,最終圈出了尋陽太守廬江周撫,朱筆重標,然后伏案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