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議并沒有固定的流程,時間上也因規模的大小而長短不一。按照中朝的慣例,短則月余,長則半年之久。而且議題方面也并不只局限于人物的臧否和施政的討論,有時候朝廷會擬定一些議題拿出來公論,但更多的還是私人擬題。
與會者參與哪一個議題的討論,也都是自由。所以一般人望高者拋出的議題參與者便多,而沒有名望的人,即便是能夠參與進來提出議題,往往也都乏人關注。
相對于一般的集會和清談,清議的政治(性性)要更強烈一些。除了司徒總領大綱以外,皇帝往往也會派侍中、散騎之類的近侍官參與進來,并且總結一些清議所達成的共識,整理備存,用作未來施政的綱領指導。
所以說,清議就是一個大型的功利集會,得勢者用來鞏固自己的利益所得,同時也有大量后進想要在這過程中發出高論,以期一鳴驚人。譬如中朝時期的樂廣,還有原本歷史上的謝尚,都是在類似的場合有所高見,才能將原本的玄名轉化為政治資本和才能,得到進一步的重用。
大概是因為沉寂良久不得發聲,這一次清議開始未久,很快便爆出了一個震驚朝野的大議題。那就是關于尚書令溫嶠,究竟夠不夠資格擔任臺閣長官。
溫嶠的名望和舊勛自然不必多說,在當下能與其比肩者可謂少之又少,其人能夠擔任尚書令,可以說是臺內眾望所歸。如果溫嶠都不能做尚書令,那么時局中實在找不出幾個能夠取代其人的。
但是人無完人,如果一意要挑錯,又怎么會找不出毛病來。
溫嶠首當其沖,遭受清議抨擊,理由乃是一樁舊事。當年溫嶠作為劉琨的使者南來勸進,臨行前其母崔氏不忍別離而一意挽留,但溫嶠卻是絕裾而行。南下未久,其母病亡,卻因道途險阻而不能奔喪歸葬。
因此人倫失德,所以溫嶠早年一直被薄視為第二等的人才。中興建制后,元帝想要任其為散騎常侍竟然不能獲得通過,尚要特詔任命,如此才能讓溫嶠在朝中得居一席之地。
其后江東動((蕩蕩)蕩)連連,清議始終不行,溫嶠卻因事功而在時局中步步得顯。到如今,那些議論者們終于等到一個發表意見的機會,難免要舊事重提,質疑溫嶠執政的資格,人倫有缺卻居百官之首,不合禮章。
但是溫嶠一步步行至如今,所作所為、匡扶社稷的舊勛乃是有目共睹,有反對者自然就有擁護者。所以清議甫一開始,圍繞著溫嶠的討論便趨于白(熱rè)化。面對野中大量時人的抨擊,臺中也不能淡然視之,皇帝親自下詔讓臺內幾名侍中出動去為溫嶠正名。
而處于爭論中央的溫嶠,也不能當作什么事都沒發生,先上辭章,繼而便避嫌在家,不再歸臺理事。
早(春chūn)仍寒,烏衣巷溫府暖閣內,溫嶠單衣敞懷,席畔放置著一個火苗旺盛的炭盆,一臉燥(熱rè)難當的模樣。溫放之小心翼翼侍坐一側,為父親斟酒。
“真是野犬窮吠,擾人清靜!”
手里持著清議會場一些針對自己的言論抄錄,溫嶠可謂是須發賁張,氣得滿臉通紅,口鼻間噴出大股濁氣。孝義有缺,他自己每每回想起來,也是悲傷羞愧。但這是世道迫害,他自己也是無奈。那些閑人以此而非難于他,若從這個標準去衡量時人,又有誰能標榜清白無瑕?
見父親臉色更加不善,溫放之連忙傾(身shēn)為其倒酒,卻因手顫令得一些酒液溢出流淌在案上,忙不迭縮回手去,垂首避開父親那不善的目光。
看到溫放之大氣都不敢喘的受氣包模樣,同坐席中的沈哲子便忍不住微微一笑。然而這一笑馬上便將溫嶠的怒火引到了自己(身shēn)上:“還有心(情qíng)笑?老子今(日rì)之焦灼,便是你小子明(日rì)之此困!”
沈哲子聽到這話,笑容不免更加燦爛:“晚輩卻不敢樂觀此想,溫公乃是國之柱石,干大根深,即便偶有小困,也能無險涉過。來(日rì)物議浪潮波及自(身shēn),晚輩只怕要被大浪掩蓋,拍死河底啊!”
“原來你也明白自己前景堪憂?哈哈,那你可有什么應對的方略?如今我自己都是自顧不暇了,更沒有余力再來關照你。若想平安涉過此節,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人的快樂,大多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溫嶠自己確是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時論搞得心緒不寧,但是想到來(日rì)沈哲子面對的局面將會更加惡劣,心(情qíng)也不免轉為輕松起來。
哪怕是同為世族成員,在野者和在朝者之間同樣會有沖突,溫嶠也明白自己在時局中不可取代的位置,眼下看似物議洶洶,其實對他的勢位并不會有什么實質(性性)的影響。即便不居尚書令,也會有另一個足夠分量、相差無幾的位置來安排他,否則臺內局面便要失衡。
(身shēn)為臺輔重臣,哪怕是像王導那樣網漏吞舟、憒憒執政,都難做到完全的取悅于眾。溫嶠當然也不奢望能夠廣得歡心,遭受抨議本就是他職責內事,用以疏導緩解民間所積攢的那些怨氣、戾氣。誠然清議的內容可以作為施政的一個佐證指導,但如果完全無原則的聽從,那么還要臺輔諸公何用?
溫嶠首先遭受非難,一方面自然是因為他有把柄可抓,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身shēn)邊并沒有一群成氣候的鄉黨可以為他遮擋風雨。
但其實說到怨氣所聚,當世一些勢位高門無過于潁川庾氏。哪怕庾亮已經死了,但那些因其受害者卻還未能盡數走出創傷。但是清議這個戰場,長久以來便是潁川人的主場,哪怕是青徐人家在這方面都要稍遜一籌,自然要為鄉人遮丑,所以庾氏所受到的非難反而不多。
沈哲子所面對的(情qíng)況較之溫嶠還要嚴重得多,溫嶠所承受的無非一些牢(騷sāo)怨氣而已,可沈哲子所要面對的,卻是一群目標明確、一定要將他搞垮的人。而且他的黑材料,較之溫嶠那是只多不少。
溫嶠這個尚書令首當其沖,遭受攻訐,可以說是給今次的清議定下了一個基調。就連堂堂的臺輔重臣,都能被物議抨擊的這么狼狽。來(日rì)再攻訐沈哲子區區一個后進晚輩,自然也就更加無所顧忌。
所以眼下的局面對沈哲子來說,溫嶠就像一塊磨刀石,將時人的斗志給磨得鋒利起來,待到一刀斬向自己,那就絕不留(情qíng)了。
“清議自有其詭偏,你可不要等閑視之。眼下你鄉人在都確是不少,但若論及發聲,終究還是有遜。當此非常之時,一動不如一靜。我聽說你門下有人四面游走,多有厚禮結交時賢,要當心反為其害啊。”
雖然不乏幸災樂禍,但溫嶠還是板起臉來告誡沈哲子一聲:“你這小子常行詭道,或是想以此攤薄物議所非,但依我看,此謀多半是要落空。”
沈哲子聞言后便干笑一聲,不作更多解釋。他心知自己在今次的清議中是絕難幸免,所以前不久與錢鳳商議的初期應對策略就是,既然非議難免,與其讓那些非議集中在一個方面,不如自曝其短,將那些輿論的非難給分散開,滿(身shēn)虱子不怕咬,而自己這一方則完全放棄爭辯防守,集中力量來宣揚他那些舊勛。
只要舊勛能夠立住腳,那些亂七八糟的非難便不足將他完全打壓下去。
所以,近來沈哲子的門生四處出動,可謂是招搖得很,但其實除了分攤物議以外,也不乏是要以此混淆視聽,掩藏他的真實目的。但這些事在火候到達之前,哪怕對溫嶠都不好仔細解釋。
可是一直到現在為止,針對沈哲子的大規模批判都還未露端倪,可見對方是有著相當嚴密的組織步驟,并不過多分散力量,一旦發動起來,可能就成洶涌之勢。
溫放之在席中聽著父親跟駙馬的談話,臉上不乏困惑不解,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阿爺匡扶危亡,累功至今。駙馬百騎勤王,擊破賊眾收復京畿,這都是赤金一般的事實。時人清議所論,怎么就不言這些事跡,要一味的攻訐人非?如此的偏視偏言,對世道又有什么益處?”
溫嶠和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都是苦笑一聲,不知道該怎么對溫放之解釋。
清議的主力,乃是在野的世族成員,所謂看人挑水肩不痛,他們對于維持世道平穩的艱難之處,認識本就不及在位者那么深刻,同時作為后備的參政者,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和政治野望,(熱rè)衷于發表看法,臧否人物,指點江山。不必對自己的言論負責,如果能用言辭撬下幾個在位者,自己還能替補上場,至不濟也能邀取一二名望,可謂無本而萬利。
這些人不在其位,卻謀其事,是有討厭的一面。但也并不能說就完全沒有存在的意義,最起碼能夠提供一個監督的作用。就像在庾亮執政時,如果能夠受到清議的約束,蘇峻那場叛亂未必就會造成那么大的動((蕩蕩)蕩)。
庾亮一意孤行,不給地方上的世族發表意見的途徑,那些人難免會有積怨,落實在行動上,就是大量地方勢力趁機作亂。
不過相對于溫嶠的完全無奈,沈哲子對于清議其實是不怎么看重。這一制度或有其意義所在,但在當下而言,其實還是弊大于利,暴露出當下世族整體仍是茍安當下,進取不足。在和平年代,這一制度或許能夠有效制約和監督執政者,但在動((蕩蕩)蕩)時期,唯有強權進取,才是唯一出路!
不過就算是想要營建一個強權霸府,也要講究策略,張弛有道,才能將已經極為分散的權力逐步收回。在這一點上,沈哲子的丈人肅祖皇帝可謂個中高手,審時度勢,廣引眾援,但可惜終究還是敗在了枝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