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公主府里便傳出消息,駙馬沈哲子歸家后便大病不起,甚至于夜中幾度昏厥。
對于這個消息,人們倒也沒有太多懷疑,畢竟有時間在那里擺著。沈哲子的行程不是什么秘密,原本(身shēn)在歷陽,得到消息而后返回建康,中間幾乎沒有停頓。冬(日rì)趕路本來就很辛苦,加上歸都后沈哲子先是江邊吊祭,又在臺城外負荊,(情qíng)緒大起大落,不顧嚴寒,生病也在(情qíng)理之中。
沈哲子眼下正處于都內風潮的核心,歸都后又招來了大量的關注。他這一病倒,很快就傳遍都中。一時間,公主府又是賓客盈門,以探訪為名,至于真實目的卻是難以道盡。這些人登門后,沈哲子沒有見到,但卻得知了另一個消息:駙馬已向臺中請辭。
時下在官在隱都是尋常,只要人望資歷足夠,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很簡單的事(情qíng)。可是駙馬在這個時節請辭,則表明了他的態度,昨(日rì)所言之同刑同辱,并非說說而已。
于是,大量的注意力又轉往臺中,想要看看王太保對此是何回應。
“叔真兄,太保那里可有所召?”
道途相見,蔡謨匆匆迎上對面行來的梅陶,低語詢問道,語調不乏一絲掩飾不去的焦躁。
梅陶自然明白蔡謨因何是此態,心內嘆息一聲,說道:“太保近來也是不乏困擾,府內諸多積事,州府又…唉,假使太保得暇,我會居近提醒一下,侍中還是要平常待之,不必急躁。”
“那么,有勞叔真兄了。”
蔡謨雖然難辨梅陶所言真假,隱隱懷疑太保是在有意避著他,但他自己也確有理虧之處,不好窮迫,只能拱手道謝,不再多言。
臺城雖是新建,但久望之下也是新趣漸失。蔡謨舊任臺內,可謂識途,可是目送梅陶離開后,竟不知該要往何方而行。
他漫行一段路程,不知不覺竟然行到諸葛恢官署前,啞然失笑,繼而便使人入內拜問。過不多久,諸葛恢便自署內行出,將蔡謨迎入進去。
待到彼此坐定,兩人對望無言,各自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知易行難,今(日rì)我是受教,難免要為同儕笑我啊。”
枯坐片刻,蔡謨才嘆息說道,神態中不乏幾絲頹意。
諸葛恢聽到蔡謨這么說,心內卻無多少譏笑之意。因為今次他是和蔡謨一起,或多或少淪為笑柄,所謀不成,被人輕巧繞過。無非蔡謨所(身shēn)處的處境更麻煩,面對的對手更棘手而已。
局勢已經不同了,或許別人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像諸葛恢和蔡謨這種(身shēn)處時局中央的人,是能清晰的感受到這一點。
過江以來,他們這些青徐鄉人們是親眼見到王家在客居江東的混亂局面下,做出怎樣的努力,讓時局一點點穩定下來。從這一點來說,他們這些鄉人們,確是承惠王氏良多。
但是樹大有枯枝,王大將軍奢念妄動,已經讓來之不易的局面大大失衡。那一場動亂所害不獨僅僅只是王氏,他們這些鄉人們也都受到大小不一的壞影響。雖然是有些不滿,但尚在可承受之內。
后來面對故中書庾亮的窮迫,有人韜光隱晦,有人左右逢源,王太保喑聲自處,固然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但不得不說是讓人有些不滿的。從內心而言,諸葛恢反倒更加認同庾亮那種風格,當然具體的做法也是有些分歧。
后來故中書執政翻船,乃至于其人(身shēn)死,王太保不是沒有重新掌舵的機會,可是原因諸多,最終還是沒有達成理想狀態。這不免讓更多人對王太保有所懷疑,諸葛恢對此倒是不置可否。但前不久王家那一樁事,卻讓諸葛恢對于王太保、或者說整個瑯琊王氏都滋生不滿。
樹大有枯枝,這是常事,但王門枯枝不免太多了一些!家人失德倒也罷了,最要緊的是庭門自理,不要被人抓住把柄!這件事上,王太保處理的實在不算好,讓許多與其家親近者都遭受波及。
正因如此,諸葛恢更加能夠理解蔡謨心內的苦悶,以及運作今次之事的動機。就他自己而言,看似沒有什么損失,但實際上卻能感受到正有一股推力將他往外去推,劉超歸臺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哪怕諸葛恢自己不因名爵所動心,可是原本應該屬于自己的,卻因王門自己犯錯而被旁人竊得,心里怎么可能沒有一點怨忿?
早前庾冰的提議,倒是讓諸葛恢隱有心動,并不是寄望于得幸帝宗而獲得什么,他更多的還是希望能夠借此離王門遠一些。因為他不知道,王門那里究竟還有多少隱患等著爆發。
這一次,蔡謨想要借機改善一下處境,諸葛恢雖然沒有那么大的目標,但也想做出一些改變,所以兩人之間達成一些默契。可是事態的發展卻不盡如人意,他們各自的目標都以自己的方式擺脫出他們所預設的困境。
劉超那里且不說了,那個人本來就不應該以常理度之。蔡謨這里的落空,才是讓諸葛恢大生感慨。
哪怕諸葛恢自己設(身shēn)處地的構想,仍然覺得沈哲子面對這局面,無非兩種應對方法。
一者干脆置(身shēn)事外,壯士斷腕,反正他自己又不在都中,假作不知此事,待到事(情qíng)平息后再回來。二者歸都極力奔走,營救那些犯事者,努力消除這件事所帶來的不利影響。
前者看似消極,但卻不乏明哲保(身shēn)。畢竟其人不在現場,單以言論入罪實在構陷不到如今的沈氏。后者則要進取一些,也能最大限度的保住人望,不讓事態進一步糜爛。
但這兩種應對,都有其弱點所在。蔡謨如果以此將沈氏拿住,其實是很有希望取代郗鑒的,畢竟京口、廣陵所在,雖然有外防邊鎮的作用,但也另有一個鉗制吳地的作用。可是郗鑒在鎮上,幾乎完全沒有發揮出后一種作用,反而與沈氏隱隱有所勾連。
可是那沈家子的反應,卻出乎旁人預料。悲言之中不乏壯語,態度看似極為強硬。反而讓人下一步不好做事,不知該要如何拿捏力道。
諸葛恢涉事尚淺,還能從容思忖。可是蔡謨幾乎是一手營造此局,然而對手卻沒有如他預計的那樣入彀,應對隨之而來的反擊尚在其次,眼下最重要的是不知道該要怎么對那些相助者交代。
是要繼續發動攻勢?可是一旦用力過大,脫出了掌控,再有什么意外發生,結果已經不是蔡謨能夠決定的了。加入角力的越多,布局者自己反而成為了砧板魚(肉肉)。
就此偃旗息鼓?且不說相助者會不會答應,就算答應了,難道對方就會息事寧人?
蔡謨到諸葛恢這里來,本意不乏想要通過諸葛恢的姻親關系,達成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妥協。可是看到諸葛恢只是沉吟不語,心緒漸漸沉了下來。他自然沒有要求對方共同進退的理由,如今騎虎難下,別人幫忙那是(情qíng)分,不幫也是理所當然。
在諸葛恢這里沒有聽到期待的許諾,再坐無益,蔡謨也只能起(身shēn)告辭。想起昨(日rì)沈家子在臺外高呼“同刑同辱”,反而有些羨慕那些被監押的浪((蕩蕩)蕩)子,一樣的處境,可是另一方卻沒人站出來喊出這大慰人心的口號。
回到自己官署,屬官遞來一份手信,乃是太保有召。蔡謨覽過后,整個人頹意盡掃,連忙整理儀容,往太保府疾行而去。經由此事,他早先對太保心內確有幾分不滿,可是如今卻深刻感受到太保的無可取代(性性)。
太保府內,王導一(身shēn)時服,安坐席上。對面是先一步到來的諸葛恢,還有另一個(身shēn)披玄色氅衣的中年人,須髯順美,儀容端雅,坐在那里有幾分不拘小節的豪邁,洋溢著讓人不能忽視的氣質。
蔡謨行入后,先是拜見太保,轉頭看到那中年人,神態微微一愣,繼而心緒便更惡劣幾分。這中年人名為劉,官居散騎常侍,曾經擔任過溫嶠的軍司,溫嶠歸都后便也一同入臺。劉并非越府舊人,能夠立于江東,是因為早年說服北地邵續擁戴江東朝廷為正朔。早年的徐州刺史劉遐能夠歸朝,也是多賴此人說和。
蔡謨之所以看到劉便色變,正是因為劉這一份資歷。換言之太保對他并非沒有芥蒂,即便要動溫嶠,眼下出現在席上的劉同樣也是一個可以列作郗鑒后繼者的備選,可以頂替他蔡某人。
蔡謨也知道,他今次自作主張,乃至于公然為難太保,眼下卻又要仰仗太保收拾爛攤子,太保不可能全無芥蒂。無論是真的讓劉取代他,還是單純的擺出來警告他,他也只能低頭認下來。
所以,在略有失神后,蔡謨還是快速調整好心態,與席中二人見禮,繼而便乖乖坐入末席。
“沈維周辭表入臺,真是讓我有些為難。”
王導手持沈哲子今早派人送入公府的辭呈,嘆息說道,視線有意無意望了蔡謨一眼,蔡謨則不乏羞慚的低下了頭。
“駙馬本無劣實,若因言入罪,不免太苛。是否準辭,我尚在權衡。”
王導講到這里,語調轉為嚴肅:“但有一點可確定,沈園摘星樓,常聚閑逸散人,所論不乏抨議過甚。尋常都可不見,但今次所害實在太深,且先封(禁jìn),也算是防患于發軔之端。”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