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內酒樓寬闊的廳堂里,仍是座無虛席,但是氣氛卻有幾分沉凝。
“…彼時曠游畿外,虛竊時樂。噩耗疾若奔雷,驚聞通貫心肺!于是毀狩棄游,披星戴月,疾騁江波。恨余生而此世,鱗者擅泳,羽者擅飛,惟此(身shēn)絕用,遠途難歸,飲風而空悲…”
席中正有一人手捧紙卷,高聲吟詠誦讀。
一段收尾,席中眾人便竊竊私語起來:“人或言沈侯自懼傷己,所以遠游于外,不肯歸都,此言實在無禮中傷!”
“是啊,事發如此猝然,我等在都之人聞之都是驚頓,更何況沈侯遠在歷陽。如今殘冬風烈,大江水緩浪寒,沈侯披星戴月歸都,可想一路所(禁jìn)受的怎樣凜寒。”
“風浪或是潮寒傷(身shēn),終究不及心痛。惡訊如天雷灌頂,撕心裂肺之痛,人不能耐啊!”
吟詠那人接過旁人呈上的酪漿輕啜潤喉,繼而才又站起聲(情qíng)并茂繼續誦讀起來。
“始知修短多變,不遂人愿。悲喜禍福,旦夕傾轉。嗚呼!垂坐高堂,俄生肘腋之患。行運舟楫,驟罹生死之傷!星漢非搖櫓可上,天命非祈禳可延。幸我嘉友,把臂飲圣,交頸言歡,傾席論雅,共佩芝蘭。昔者歡愉不悉(春chūn)秋,競樂不待(日rì)月。魚龍曼舞,惟患(日rì)短;擊筑高歌,曉夜不覺…”
隨著那吟詠聲,眾人不免各有遐思,追憶韶年輕狂,與舊友競樂,不知人事憂愁。可是很快,陡然轉為凄厲的語調聲便將他們的思緒打斷。
“舊音未杳,舊樂未足。行途未半,何以輕卒?肝膽俱作裂痛,天南共此一哭!舊(情qíng)長作留勉,徒遺悲愴丈夫…”
臺內溫嶠聽掾屬讀到這里,便忍不住微笑起來:“時人多將這小子標作太康余韻,其實還是所識有誤。同為悲聲,太康綿柔如織,娓娓絮絮,使人深緬懷傷。這小子卻醇烈有凜,要讓人悲聲大作,傾吐不留。一者是素手撩弦,一者是雄槌擂鼓,難為一論。”
似是回應溫嶠這一番點評,秦淮河畔已是哭聲大起,((蕩蕩)蕩)漾在這河道之上,揉進凜冽寒風里,彌漫到了極遠的地方。
碧波不興的秦淮河上,沈哲子一襲白袍如霜似雪,臉色亦是蒼白憔悴,散發垂落兩肩,發絲與寒風糾纏飛舞不定,唯有那布滿血絲的雙眼尚是神光湛湛。
“余生而南庭,余慶之宗。或曰:此(身shēn)幸甚,承澤骨血,福樂無憂。悖矣!時賢神游乎宇內,意騁乎八荒,禍福難為患,生死不足羈。此至人也,恥于未達。愚(性性)長系此世,能以同樂,則必共悲!”
沈哲子清越隱含悲愴的語調隨江波((蕩蕩)蕩)漾開來,兩岸駐足觀望者或是默然有思,或是揮筆疾書,凡成一段,便讓人飛奔送往各處。
“能以同樂,則必共悲…”
太保府內王導手捻新近送來的章句,嘴角卻有一絲苦笑蔓延開來:“不知此世,是否還有能與我同為悲樂者…”
“目人襤褸于野,華裳猶覺寒。目人饑饉于途,珍饈難知味。目人疾病于榻,榮養亦咯血。目人傷痛于刃,創痛入骨髓。目人枷刑于法,華庭如牢籠。人或逐于物趣之樂,我獨困于世亂之傷。何以長懷悲憫?唯患人事多艱。(情qíng)深難作自斂,氣結獨剩悲聲!害我者,世道也!山河崩,難自安!洛上舊土,虜庭竊據;冠帶不行,君子何衣?”
“死境之大,非生者能悉。至人之大,非庸者能履。詩曰:生死契闊,與子成說。逝者已矣,惟銜余志。公孫蹈死,程嬰為難。蕭何規章,曹參履跡。樂也悲也,俱付汗青。臨江再拜,不訴離傷。伏惟尚饗。”
一言有畢,沈哲子垂首理順袍帶,徐徐拜伏在甲板上。繼而又有家人上前,將悼文置于火盆之內,不旋踵便被搖曳不定的火舌((舔添)添)舐,熊熊燃燒起來。
秦淮河兩岸,自有大量人圍觀這一場祭拜,其中不乏亡者家屬,眼見沈哲子徐徐拜下,一時間又是悲聲大作,難以自制。另有旁觀者或沉吟在先前的悼文中,或是翹首觀望稍后沈哲子將要何往,也有人快速離開人群,往都內其他方向飛奔而去。
“冠帶不行,君子何衣?如此壯聲,久有不聞。沈維周,確是盛名不虛,使人蹈行其后,雖死而未悔。人或諷之巨利邀寵,狂言邀幸,實在(性性)窄言狹,非是德音!”
臺內劉超也收到了沈哲子在江邊所誦讀的悼文,眉眼之間不乏激昂色彩,捧著那悼文細誦幾遍,繼而才回過神來,抬頭問道:“既已悼祭完畢,駙馬又去了哪里?我知他家庭內多有求告人家盤桓不去,喧鬧得很。若是擾之過甚,我倒應該幫一幫他。今次亂事,乃是時人激憤之為,忿念各出于懷抱,實在不宜窮責于他。”
“駙馬已經離開了江畔,先時剛剛過了大桁,似是往臺城而來。”
聽到屬官的匯報,劉超便皺起了眉頭,臺內眼下暗潮涌動,方才他親自將兒子押送到廷尉,如此大義滅親,尚不能挾勢震懾住(騷sāo)動的人心。沈哲子眼下仍是處在動((蕩蕩)蕩)的源頭,眼下趕來臺城,實在不是一個好選擇,很有可能就此被羈留在臺城里,為有心人所攀咬糾纏,脫不得(身shēn)。
一念及此,劉超便有些坐不住了。且不說他本人便承惠于沈哲子往年壯烈舊勛,對沈哲子素來都有好感,剛才那一篇悼文更讓他感受到這年輕人迥異于時下的強烈責任感,因而更加不愿看旁人以一己之私而將之糾纏不休。
略一沉吟后,劉超便行出官署,囑人在臺城外備好車駕,準備在臺城外攔下沈哲子,讓他不要輕易步入眼下這個糾纏不休的局面。
劉超這里匆匆而行,行不多遠,便看到了同樣步履匆匆的溫嶠。兩下對望,各自便依稀感應到對方似乎都是此想。原本劉超是對溫嶠不乏意見的,因其往年太過聽從故中書庾亮的命令屯兵不出,致使京畿輕易陷落。不過此時道途見到,他心內忿念卻是稍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溫嶠手里同樣攥著沈哲子那一篇悼文錄本,而對于沈哲子的認識,他又比劉超全面一些,這會兒卻笑不出來,心內不乏忿忿:“這哪里是一篇悼文,分明是一篇檄文啊!那小子真是作亂之心彌堅,唯恐時局不夠混亂!悼祭完畢不好好歸家待著,卻往臺城行來,心內還不知蘊著什么壞主意,一定不能讓他入臺!”
這兩人并肩而行,彼此并無多少交流,所慮雖然不同,但是目的卻一致。一路行來,道途中也見許多人正有意無意的往臺城正南面的宣陽門而去,不用問,肯定也是得知了沈哲子正往臺城趕來的消息,要趕過去湊個(熱rè)鬧。
道途遇到有人上前禮見,溫嶠心(情qíng)正是不好,眼皮一翻便冷斥道:“署內難道無事可做?成(日rì)浪行于外,像什么樣子!”
受到呵斥之人不免噤聲,訕訕退去,避在道旁看那兩人行遠,終究好奇心難耐,轉而從另一條路繞行往宣陽門而去。
行了大半刻鐘,兩人才到達了宣陽門附近,看到這附近雖然不乏臺臣流連,但卻沒有沈哲子的(身shēn)影,不免松了一口氣,看來那小子還沒到達。
眾人看到兩名臺輔聯袂行來,忙不迭上前禮見。劉超這人在臺內素來沒有什么好人緣,溫嶠雖然要強一些,但是眼下心(情qíng)卻差,對于眾人的禮見都是置若罔聞,徑直行出了宣陽門。
左右觀望片刻,正待要使人去問一下沈哲子何時到達,太保府長史梅陶卻從側方行來,拱手行禮,嘴角泛著苦笑說道:“沈掾前刻已經至此,卻并未入臺,而是轉往臺城東南廷尉監室。”
廷尉乃是臺中極重要的構架,官署位于臺城核心之地,但是因為其司職的特殊(性性),往往要監押不法之人,所以主要的辦公地點還是在臺城東南一隅,那里靠近覆舟山宿衛重屯之地,安全(性性)上要有保障得多。
“歸臺不入,先要去見刑監的舊友。沈維周真是純人,(情qíng)深不偽,表里如一。”
劉超聽到這話后,忍不住慨然說道,因為他的兒子也是犯事者之一,對于沈哲子如此(熱rè)心,他的感念不免就更深刻一些,暗道兒子總算走眼錯交品(性性)涼薄之人。
溫嶠聽到梅陶的匯報,臉色已是一黑,待聽到劉超的感慨,神(情qíng)不免更加精彩起來。
表里如一的純人?你是沒領略到這小子心計(奸jiān)詐,有多么惹人生厭!廷尉監押的那群惹事精做事沖動沒有條理,那小子絕無可能單純的好心探望!
不過這會兒溫嶠也來不及再去反駁劉超,對于沈哲子為何不入臺城卻往廷尉監去,心內滿是狐疑,當即便登上了車,略一思忖后,才探頭問道劉超:“光祿可愿同行?”
劉超聞言后便點點頭,原本他是不打算再履廷尉,以免被人目作有為子請說脫罪之嫌,不過眼下與溫嶠同去,倒也足證清白。而且,他也想看看沈哲子還能有什么高論或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