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自歷陽東南河道由東西轉為南北走向,故曰橫江。
橫江段可以說是大江中游最為重要的一處渡口,其得失直接關乎到整個江東腹地的安危,古來便為兵家必爭之地。
舟船自牛渚涉江而渡,還未及靠岸,便已經可以看到岸上旌旗招展,甲士橫陳,場面肅殺而又壯觀。
待船緩緩停靠在江對岸的碼頭內,沈哲子一行便匆匆下船,而岸上早已經等候多時的庾懌也在親衛簇擁下大踏步迎了上來。沈哲子這里還未及拜下去,已經被托住兩臂拉至(身shēn)前:“維周今次相助甚多,既然至此,又何須再多禮!”
這么冷的天氣,江邊濕寒難當,地面上冰霜暗結,沈哲子也實在不想大禮參拜,順勢拱手為禮,笑語道:“前數(日rì)本來就應抵達,只是都內皇太后陛下又有挽留,延誤了行期,有勞小舅久候。”
庾懌如今姿態已經頗具威儀,戎裝在(身shēn),甲衣生寒,頜下短須如猬刺,(身shēn)后大氅烈烈風響,整個人都透出一股統兵方鎮大員的精干勇猛氣息。望著沈哲子尚是滿臉笑意,只是視線落在其后復又板了起來。
庾曼之也不奢望能在老爹面前獲得與沈哲子一般的待遇,待那不乏嚴厲的目光轉望過來,便忙不迭彎腰下拜,冰寒霎時穿透手心膝蓋,凍得他臉龐都隱隱扭曲起來。
庾懌卻并沒有急著讓兒子起(身shēn),而是先繞行過去禮見隨隊而來的一些臺臣并郗家送親族人,一番寒暄后,庾曼之那里鼻涕泡都凍得流了出來,他才轉過(身shēn)指著庾曼之說道:“起(身shēn)吧。”
過后又轉(身shēn)對眾人笑語道:“劣子不乏浪態,惟有一點慰人心懷,能為我家邀娶嘉婦。來(日rì)添丁續嗣,尚要有請諸位親友共作歡慶。”
庾曼之在那冰霜凍地里深拜良久,起(身shēn)時(身shēn)形已經有些踉蹌,卻不敢埋怨老爹對他的忽視。轉眼看看站在一邊不乏笑意的沈哲子,不免感慨同人而不同命,他家老子待他能有駙馬之父一半的和藹,那他都要感激涕零。
心內雖在腹誹,不過他還是趕緊再往船上行去,趁著老爹與旁人寒暄之際,將他那新娘子引下船來拜見家翁。
“江邊潮寒風冷,娘子體弱畏凍,不必急于行禮,且先上車,歸府再見。”
庾懌對兒子不甚(熱rè)心,對新婦卻還關照,揮揮手(身shēn)后便涌出十數名仆婦并車駕,上船去將郗家娘子迎上了車。而后一行人才或車或馬離開江邊,往江邊邸舍行去。
因為人員分處各地,庾家這一場婚事可謂繁瑣到了極點。沈哲子他們一行先是前往廣陵迎親,隨后又往晉陵全禮,繼而再歸都中去拜見皇太后,接著又來到歷陽庾懌鎮所。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幾乎沒有多少喘息的機會。
如今在這歷陽邸舍里,一眾人再見證郗家娘子拜見家翁,這一場婚事總算劃下一個圓滿的句號。
庾懌對兒子雖有頗多不順眼,可是看到新婦溫婉知禮,一副大家姿態,遠遠超過他的預期,連帶著對兒子的臉色也好起來,一邊微笑著一邊不乏嚴厲道:“親翁信重我家,愿將娘子相付。如今你也算是成丁立家,往年焦躁姿態都要收斂,切勿再作浮浪舊跡,要深念國恩親厚,不要辜負了內外親長和你家丈人的寄望。”
庾曼之難得好臉色,真有幾分受寵若驚之感,避席再拜連連作態保證。而后便是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一行人在江邊邸舍休整兩天,然后才繼續上路前往歷陽鎮所。路上庾懌便召沈哲子同車而行,他近來臉上不乏笑意,可見對今次的聯姻也是頗為滿意。
前年兵災之后,他家聲勢便是一路走頹,雖然坐鎮西府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可是落在時人眼里卻不乏因失勢而被逐出中樞的落魄意味。但最辛苦的(日rì)子已經熬了過來,如今他與親翁郗鑒分掌京畿兩面門戶,彼此聲援,聲勢都有長漲,可謂頹勢不再。
“向年用事,多有迷茫。幸賴維周撥開擾目之迷霧,才能稍整舊(日rì)之頹敗,再為國用。”
言道這里,庾懌已是頗多感慨,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也不乏感激,大兄之死讓他不得不提前站到了臺前。可是說實話,面對這樣一個殘局,他心內實在是一點信心都沒有,更是完全都沒有頭緒。一路行來,幾乎都是在被眼前這個年輕人推著前行。過去這兩年,假使沒有沈家鼎力相助,他想要帶領家族走出泥潭,談何容易!
“小舅這么說,那就見外了。當年若無小舅仗義相助,我家只怕已是殉葬于王逆,何敢望今時之大用!你我兩家,彼此扶掖互助,肝膽相照,無謂再言其他!”
沈哲子笑著說道。
庾懌聽到這話,臉上轉而流露出追憶之色,繼而便大笑起來,拍著沈哲子肩膀感慨道:“小子往年使言誑我,枉我自己尚覺乘隙而得計!這么說來,我的確不應謝你。不過倒也不必懷怨,若無往年你那膽大詐舉,如今兩家未必能成世好。怎么樣?在都內有沒有靜極思動,至我府下長勞以償前錯?”
聽到庾懌笑談舊事,沈哲子也感到有幾分不好意思,對于庾懌的邀請,他略作苦笑后還是搖了搖頭,嘆息道:“我倒是想即刻投(身shēn)邊事,只可惜都內規劃重布,尚有諸多晦澀之處。況且,臺內母后未必樂我當下遠行…”
庾懌臉色也沉了下來,關于王舒弒君之嫌,他自然也早得信報,此時聞言,心內半是哀傷半是忿恨:“先帝雄才初展,已經掃清江東(陰陰)霾!若能久持大位,此世何患多憂!王處明人面畜心,為此逆行,所害者豈止君王,更讓社稷動((蕩蕩)蕩)難安,實在當誅!”
聽到庾懌如此憤慨之語,沈哲子心知他是連其家遭受蘇峻之亂的連累這一樁舊賬都掛在了王舒(身shēn)上。但其實事實如果揭開來看,冰冷的讓人無法接受。先帝之死,未必獨怨王舒,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世道的加害。大凡(身shēn)臨其位者,即便不是幫兇,那也都是縱惡,一筆糊涂賬,算不清的。
“是了,皇太后言道維周你在今(春chūn)將有動作,不知準備的如何?我這里你不須擔心,過去一年,勤修兵事,被甲七千余,控弦萬眾!舟馬足用,刀矢盈倉,一旦有急詔啟用,上可拱衛京畿,下可列陣雷池!”
庾懌講到這里,雙眸已是精光畢露,他到鎮雖然不過年余,接手又是一個爛攤子,但得益于各方物用的輸入,加上歷陽這里本就是流民匯聚之地,招募丁勇,束而勤練成軍,實力已經有了長足的進展。當然總體軍力上還不能匹敵江州那種老牌重鎮,但如果以有道伐無道,哪怕直接面對王舒,他也有一戰之力!
果然有實力,說話才會硬氣。看到庾懌氣勢大漲,不懼一戰的姿態,沈哲子也是頗感欣慰。不過對于動用武力直接誅殺王舒,他其實還是有所保留的:“江東亂后新定,元氣滋生不易,擅起兵戈,實在不是當然之選。王門或頹,但卻未死,若真趕入窮巷,未必不會竭力反撲。王處明不會活過今歲,這一點小舅請放心。至于具體舉措,眼下我也尚還未有定計,一旦有所舉措,定會急信告知。”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庾懌氣勢才稍稍有所收斂,他心內對于沈哲子的信任,那是來自于長久的事實證明。對于是否真的起兵攻打王舒,他心內其實也是有些遲疑。江東目下的形勢,實在經不起太劇烈的動((蕩蕩)蕩)了。既然沈哲子保證有更好的辦法,那他也不妨靜觀其變。
從江邊前往歷陽,是一條通衢大道。雖然眼下尚是新(春chūn)冬寒未退,但道路上已經不乏車隊往來,各自裝載著滿滿的物資,源源不斷為歷陽注入新的元氣。
言道治內的諸多建設,庾懌也是不乏激昂,滔滔不絕。他在經營歷陽的時候,得了許多沈哲子的啟發。
原本蘇峻坐鎮此地,可以說是破壞大于建設,甲兵雖盛,但是在地方上卻幾乎沒有什么建設。大量的田畝荒蕪,大量的流民浪((蕩蕩)蕩)于野。即便有所儲蓄,也都在那場最后的瘋狂中被消耗一空。庾懌所接手過來的,只是一個空殼子,一片廢墟之地。
當他剛剛到來的時候,就連歷陽郡城都被反攻進來的荊州軍摧殘的不成樣子,不要說有什么宏圖展望,單單城池內外、野地隨處可見的那些饑腸轆轆、嗷嗷待哺的難民們便讓庾懌一籌莫展。單單收撿死尸,埋葬骸骨,便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而在這段時間里,庾懌也只能和那些兵卒們一起居住在郡城那殘破不堪、漏風漏雨的建筑里。這里一邊做著清理,還要分頭鎮壓剿滅小股的亂民,可謂是苦不堪言。
但殘破也有殘破的好處,那就是在這片廢墟當中,當地的一些宗族力量幾乎都已經被掃((蕩蕩)蕩)一空。至于剩下的一些,也早成驚弓之鳥,不敢跳出來與庾懌爭奪什么地方權柄。
少了掣肘便從容得多,庾懌也不會因此放過他們,逐家上門討要米糧物用,稍有抵抗,便安插一個逆賊同黨之名,人、物并獲。這一番清剿整肅,讓庾懌渡過了最開始的艱難,同時對地方的掌控進一步加強。到了現在,整個歷陽境內,已經沒有了什么還成氣候的地方力量。
說到政令暢通無阻,那么庾懌所治的豫州簡直可以說是名列前茅。但在這背后,卻是連場的殺戮,血淋淋的骸骨。對錯亦或善惡,在如此一個世道中,微小的不足一論。
“如今單只歷陽一郡,在籍治民已達五萬余戶,較之蘇逆在鎮時增翻倍余,旬月之內尚有長足增益。”
講到這些,庾懌已是神采飛揚,指著車外那大片空曠野地笑道:“維周你所望左右盡頭,俱是郡中在籍屯土。眼下雖然仍是一片荒蕪,那是因為農具、糧種等物用俱有所缺,待到(春chūn)后足用開墾,此鄉自有膏腴流淌,農戶云集!”
沈哲子聽到這些,也是不乏振奮。在這個世道里,其他一切都是虛的,只有兵、糧才是立(身shēn)的根本!廢土并不可怕,只要有足夠的兵甲守護,只要有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土地自然會源源不斷的反哺,滋養出一個升平世道的根基!
“不獨歷陽一地,眼下其余各郡也都在加大力度納民墾荒。至于所耗,便是用的維周你所建策的五分一法。大引外鄉豪宗入郡,分其一分田數,以供五分軍屯。府庫甲兵(日rì)盛,夸武人前,足以釋憂,讓人安心置業。”
庾懌兩眼中閃爍著希冀光芒,笑語道:“那些豪宗入郡,或能因此得于地利。但是因為遠鄉客居,又有強兵旁懾,也難反客為主。其招募工傭,載運物用,俱要仰于州府,可謂大善。”
聽到這個想法可行,沈哲子也不免笑起來。世族豪右侵占鄉土、廣蔭丁口,可以說是兩漢以來的長久積弊,想要從根上拔除實在太艱難。歷陽這里因為處于動亂的核心和發源地,地方豪強勢力雖然被掃((蕩蕩)蕩)一空,但整個區域也是元氣盡無,幾成一片廢土。
殺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qíng),脖頸再硬硬不過鋼刀,可是殺完之后呢?眼下尚是歷陽一地,如果擴散到整個江東,如果整個江東都成一片廢土,國以何為國,家以何為家,民以何為民?
沈哲子苦心勾引江州豪宗入局,就是要借用這些豪宗的資財家底來盤活整個世道。憑歷陽目下的狀態,臺中又沒有足夠的物用支援,即便招募到再多難民,也不過是將人湊在一起等死而已。與其攬著大量難民,空望荒田等死,不如讓利少許,用一部分土地引來資財活水,盤起整個局面。
地方豪強可怕之處并不在于錢多,而是在于深厚的鄉土根基,和其門下大量的蔭蔽人口。如果讓他們離開鄉土,且將人口掌握在地方官府手中,就算他們年入谷米盈倉,同樣不足為患。
至于驅使他們離鄉的動機在哪里?也很簡單,還是一個成本問題。
無論是眼下仍在大興土木的建康,還是正在大舉建設、同時也在厲兵秣馬備戰的豫州,都是一個龐大市場。相對而言,他們的鄉土發展則要緩慢一些,只要有了一個合適的環境,資本永遠都在逐利而行。如果能夠在靠近市場的位置直接生產,單單運費的節省便足夠讓他們賺得缽滿盆滿!
同時,由于大量資財的投入,他們也需要一個更加安全穩定的環境,用以保證財產的安全,又可以敦促豫州的軍備建設。由此一來,豫州的發展便構成一個正向的循環。
沈哲子在歷陽待了兩天,在庾懌的引領下游覽了此域在方方面面的建設。如今豫州在籍的丁戶已經超過十萬戶,有記錄的田畝也達數萬頃。當然這些還僅僅只是字面上的數字,不乏虛夸,想要真正獲得與之吻合的收獲,尚需要后續幾年陸續的開發和落實。畢竟荒田開墾,田畝養熟絕非年季之功。
單單眼下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了會稽那個被譽為江東之關中的錢糧富足之鄉。當然這并不足說明豫州的底蘊已經遠超會稽,只能說明當下豪族對田地和丁口的蔭蔽之狠。
當然在這一點上,沈哲子也沒有立場去責怪旁人,因為他家已經可以說是會稽郡內蔭蔽鯨吞最狠的人家。對于這一點,沈哲子無從在道德層面有所狡辯,因為在當下而言,這的確是一種快速積蓄、發展實力的有效手段。但來(日rì)若能化家為國,這種現象也將是他必然要極力打擊的目標。
除了人地根本的家底(日rì)漸厚實以外,豫州軍的發展也同樣迅猛。本(身shēn)便有原本歷陽精銳的底盤,加上大量難民們提供了充沛的優質兵員,庾懌的底氣來源于現實,豫州軍的實力已經具備,所欠缺的只是鐵血澆鑄的赫赫戰功!
到了第三天,韓晃等一眾家將便趕來歷陽迎接,于是沈哲子便暫時告辭,前往自己的封地烏江。
烏江之地緊鄰大江,境內多山嶺溝壑,開墾不易。但唯有一點可取,境內水道直接勾連大江,運輸條件實在便捷。加上復雜的地勢令得水力資源充沛,這一點對于冶鑄而言實在太重要。無論是粉碎礦石的水碓、水磨,還是高爐熔冶的水力鼓風,對于水力的要求都極高!
烏江縣本來就是南渡之后的僑置,所以境內所轄的鄉亭較之尋常也都略狹。沈哲子封土雖是四鄉之地,但其實從面積來看,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尋常兩鄉。
過去整整一年,沈哲子手中所有能夠調度的盈余資源幾乎都投入到烏江這個無底洞。今次到來,心內也是寄予厚望。
方一入境,便嗅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爐火味道。山嶺間可以看到許多深挖的礦洞,以及運載礦石的民夫。河渠畔則不乏篩選細土,澆鑄模具的工匠。在一些水流落差大的地方,幾乎都聳立著一架架的水碓、水磨,大量的礦石堆積在了那里。而在靠近大江的平緩地界,聳立著一座座的高爐。
因為時節不對,水力正是枯竭,沈哲子無幸看到整個基地開足馬力生產的盛況。兵器的鍛造對于工序的要求更高,眼下這個枯水期雖然也能通過人力、畜力以彌補,但是一來成本高,二來產量不會太大。
所以眼下工坊里,主要還是生產一些能夠鑄造的鐵器,比如農具之類。一則保證產出,二則也是在磨練技藝。
雖然只是走馬觀花的匆匆一覽,但是沈哲子對于烏江基地的前景卻是充滿樂觀。他本來還想多留兩(日rì),可是庾懌那里卻有急信傳來,言道都中出事,于是也只能匆匆離去。只是在臨行前不理沈云的央求,直接將他丟給韓晃去((操cāo)cāo)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