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哲子告知陶弘事(情qíng)已經解決了,陶弘整個人都有些呆滯。
他也曾在沈哲子麾下做事,明白沈哲子能夠調用的資源之龐大,所以才求上門來,正是因為這件事對沈哲子而言并不算什么大難題。可就算是如此,他也沒想到解決的這么輕松簡單,這對他大父而言都算是一樁難題,可是落在這位駙馬(身shēn)上,仿佛只是幾句話那么輕松寫意!
望著陶弘的愕然,沈哲子也是不乏感慨。這件事的解決過程看起來簡單,背后卻凝聚著他們沈家乃至于整個吳人群體,在過去這些年里的努力經營,以及在時局中所取得的長足進展。
這種跨地域的調配資源,其實思路很簡單,我既然做不到,那我就交給能做到的人去做。可問題是,就算有人能做到,為什么要聽我的?
原本只是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qíng),當中所蘊含的利益權衡、得失取舍,并非只言片語能夠盡言。哪怕是在沈家與王家對峙有了結果之前,沈哲子要說服那些江州人,都需要大費唇舌,而且未必能夠說動。
可是現在,事(情qíng)卻變得簡單起來,原因則更加簡單,那就是時人對他有信心了!同樣的一句話,同樣的一件事,因為他所處的位置不同,說出來、做出來,意義也會有天壤之別。
沈哲子也不是妄自尊大,這件事陶侃做不成,甚至就連王導都做不成。如果不是他,時局中任何一個人都做不成!這是他過往所有努力取得的一個階段(性性)成果,得道者多助,大道理誰都會講,但“道”是什么?又怎么去得到它?
“此事,我已托付江州相好人家去完成。世兄(身shēn)系公務,我也就不便強留。若是近(日rì)就要離都,歸于荊州之(日rì),物用應該也將抵達,放心接收即刻,后續自有我來完成。”
沈哲子笑語道:“與陶公一別,至今已有年余。久不聆聽賢長教誨,于我可謂遺憾,幸在不乏(身shēn)教。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陶公所為,此之謂矣。(身shēn)系國任,矢志辟疆復土,不讓胡虜久虐中原!壯志者,行不孤,前賢未已,后繼有人。丈夫以此自勉,來(日rì)攜手破賊!”
陶弘也實在歸心如箭,而且對于沈哲子的保證尚有幾分遲疑。事實上他大父陶侃也是不乏與江州人家交涉,得到的回應只是諸多推諉訴苦,實在沒有那么好說話。
于是在與江州人家約談兩(日rì)后,沈哲子便將陶弘送離建康,同時也見到了陶侃的另一個兒子陶斌。只是陶斌對于沈哲子就沒有什么好態度,大概是以為沈哲子不想幫忙,隨便找個說辭敷衍。
對此沈哲子也并不多做解釋,況且根本就沒必要與陶斌解釋什么。他對陶侃是不乏尊敬,但對陶侃的兒子們,說實話,有些看不上眼。陶侃以寒門之(身shēn),成長到權傾天下,半執江東,自然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可是權柄勢位一世而斬,如果說僅僅只是家世的緣故,那也并不盡然。
總之就是一句話,老子英雄,兒子未必好漢。所謂血統優越,又或門第優越,統統都是放(屁pì)。無論古今,每個人自(身shēn)的努力,才是一個人最不可抹殺的立(身shēn)之本。
在后續與江州人的接觸中,沈哲子也在強調一定要拿到陶侃開具的回執,一方面是作取證,另一方面也是留下一個借據。要知道,他在建康原價補償,那也是需要掏出實實在在的錢糧。他愿意幫助陶侃,但也是救急而不救窮,不可能做好事而不留名。
別的不說,陶侃到現在對于江夏還是不肯放棄。所以哪怕溫嶠這里已經談好了,沈哲子還是沒能安排譙王出都赴任,也是在擔心陶侃會有抵觸。經過這一件事,他希望陶侃那里能夠投桃報李,有所表示。
雖然這不免有私相授受之嫌,但這就是這個時代做事的方式。一切仰于臺中決定自然是政治清明,但問題是臺中也要有那種掌控力啊。
另外一點就是,陶侃那里用兵襄陽,無論其成或不成都是一種試探。陶侃那里取得什么成果,庾懌這里肯定也要有所調整。如果陶侃順利的話,那么豫州步子不妨邁得大一些,即便不能完全恢復舊友局面,如果能夠取回合肥,將防線往前推進一大步,這對于建康人心的振奮,其實還要甚于襄陽的收復。
畢竟,豫州的全不設防,始終是高懸在建康頭頂上的一柄利刃,有著切膚之痛。
如果庾懌(挺tǐng)進合肥,那么荊州方面、徐州方面都要有所配合,做出相應的調整。總之這二十萬斛糧,沈哲子是不可能讓陶侃白拿的。
而且,這一次的借糧,對沈哲子而言也是一個嘗試。他本(身shēn)對于鼎倉的構想便極為宏大,希望鼎倉的存在能夠取代一部分或者說完全取代朝廷對于四方物用的調配職能。
當然這么說也不準確,本來朝廷在這方面的能力便已經((蕩蕩)蕩)然無存,與其說是取代,不如說是重新建立。
吳中那種包稅法,沈哲子是希望能夠借助鼎倉在整個江東普及開。由鼎倉代替地方郡縣支付賦稅臺資,而地方郡縣則將這一部分支出預存在鼎倉。讓鼎倉充當地方和中樞的橋梁,從而獲得一個更大的調集力量。
當然,這個想法實在太激進,想要落實必定困難多多。但也是沈哲子一貫的做事風格,暫且不論有無可能,試試看,不行再改。
歸途中,陶斌越想,越覺得可氣,便將侄子喚道面前來,皺眉問道:“大昌,你覺得那貉子所言有幾分真假?他是否做不到此事,以此敷衍?”
陶弘聽到這話,臉色便微微一沉,悶聲道:“叔父此言,有失偏頗。駙馬為人,我素來有知,若是做不到,他不會虛言敷衍,諾則必應。”
被侄子當面頂撞,陶斌有些尷尬,不過今次入都,求告許多人家,他是見到陶弘人脈不淺,倒也不好真的當作子侄訓斥。聞言后只是訕訕道:“我倒不是背后貶人,只是總覺得這件事當中太多玄虛。早先你家大父受困于錢糧,不是沒有求告江州那些土宗,但卻無一應諾。就連我都去過一次,仍是無果。那貉子門庭這兩年確是煊赫,但在這江西之地,他一句話難道比你大父還要管用?”
陶斌越說越覺得此事不可信,不免有些患得患失。要知道他父親子嗣眾多,偌大名爵尚沒有確定繼承人。原本陶弘的父親陶瞻呼聲不小,可是陶瞻福淺,死在了去年那場兵災中。剩下這些兒子們,自然也都蠢蠢(欲yù)動。
陶斌的另一個兄弟陶夏在臺中做官時(日rì)不短,結果遲遲未能給父親請下詔書來。陶斌今次到來,便得了詔書,本來已經是一件好事。如果順勢能夠把缺糧問題也解決了,那么自然更加能夠獲得父親的喜(愛ài)。
但在沈哲子這里獲得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讓他心里拿捏不定,要知道軍事迫在眉睫,如果他這里不能有個準信,就這么報回去,結果卻是無功。如果貽誤了軍事,那么就連先前請詔的功勞可能都要被一并抹去。
聽到叔父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言語,陶弘也真是煩不勝煩,索(性性)直接退下去。家事一團亂麻,就連他大父陶侃對此都是無計可施,他自己夾在幾個叔父的明爭暗斗中,也真是不勝其擾。
一行人沿江溯流而上,初時還沒什么。很快就過了歷陽,又行過尋陽。過了尋陽之后,陶斌便變得不安分起來,座船上廣豎旌旗不只,甲板上還陳設羽葆鼓吹之類逾禮之物。而且還沿江撒帖,召集荊州所部沿江護送。
陶弘對此也真是無奈,他明白這是叔父們為了增加在荊州部眾面前的威儀而刻意為之,隨著大父越年邁便越發的變本加厲,屢(禁jìn)不止。幸在他大父確是功高,自有臺中封賞的羽葆鼓吹等儀駕,否則單單這一點便不知要給大父招惹來多大的物議麻煩。
荊州如今所鎮巴陵,過了武昌之后便已抵達。將近大本營,陶斌便又收斂起來,免得自己所作所為落入父親眼中。因為他一路上的招搖作派,行程耽擱了一段時間,返回巴陵時已經到了深冬時節。
雖然還沒到大雪封山的地步,但水道多枯竭停運,冷風嗚咽,這讓陶斌對于沈哲子的許諾更加不抱信心。因而心里便決定,稍后見到父親之后,只說請詔之事,絕口不提求糧。
可是當他們一行人被引入荊州軍大本營時,便看到存放物用輜重的營地里垛起高高的糧袋,看那數量,怕是十數萬斛糧是有的。
“大昌,莫非那貉子真的能驅使江州人家往此運糧?”
眼見此幕,陶斌心(情qíng)又變得忐忑起來。
陶弘一路上已經不堪其擾,聞言后只是擺手道:“叔父自有預見,我可不敢輕言以免相誤。”
入營之后,陶斌見到深坐軟寢中的父親,先是上前言道今次臺內請詔之事。
陶侃心(情qíng)還算不錯,一邊聽著兒子匯報,一邊含笑點頭,待到此事說完,才又問道:“此行除請詔之外,是否還做了別的事(情qíng)?”
陶斌聽到這話,心內便糾結無比,不知道該不該說。如果說了,外間糧是父親自別處籌措來,那他則是虛言妄念。如果不說,假如那些糧真的是江州人送來,則要白白錯過這一場大功。
眼見父親眼神漸漸轉為凌厲,陶斌只得硬著頭皮回答道:“請詔之后,我本來已經打算早早返程。但大昌卻還想做些事,要去拜訪沈氏貉子之家請糧…”
“貉子?哈,休言貉子!來(日rì)你父歸土之后,爾等生死禍福,或都要決于沈侯一念之間啊!”
江州人如期將糧送抵巴陵,陶侃心內卻沒有多少輕松(情qíng)緒,這一次幫忙,他無論怎么看,都看出一絲示威的意味。仍是此鄉舊土,人物卻已截然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