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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6 冷戰

  烏衣巷里,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站在街口向內里觀望,首先見到的自然是瑯琊王氏那巍峨壯觀的牌樓恒門,原本那里應是車馬云集之地,只是眼下諸多往來公卿車駕俱都不見,取而代之是層疊陳列的甲士。

  與之毫不遜色乃至于猶有過之的則是街道更往里的丹陽長公主府,公主府門庭雖然不及王氏宏大,但所陳列的甲士卻只多不少,甚至就連高墻內都搭建起了箭樓,不乏被甲兵士上上下下。

  這兩家府邸都是庭門緊閉,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態,讓人遠遠看到便覺不寒而栗,不敢在左近久作逗留,哪怕是迫不得已必須要經過,也都是硬著頭皮匆匆而過,唯恐被那劍拔弩張的氣氛給波及到。

  都內絕大多數人最初對此都是不明所以,而消息也只是在小圈子里流傳,次第向外傳播。到了第二天,整個建康城幾乎都傳播開了這個消息。只是各人所處圈層不同,所得知的消息也都多寡不一。

  雖然消息已經流傳開,但卻罕見的沒有人在外大肆談論。大概是這件事(情qíng)所蘊含的信息量太大,讓人不敢輕論。每一個聽聞此事的人,都在四方打探,盡可能多的了解更多內(情qíng)。但往往各執一詞,莫衷一是。

  眼下在外流傳最廣的版本,一是沈氏不忿王彬南下會稽制衡他家,因而沈氏駙馬使人在都中陷殺王彬之子。二是瑯琊王氏鄉土自專,乃至于嫡系子弟親自上陣欺凌鄉人,結果遭到鄉人猛烈反撲,繼而死在了鄉里。

  沈哲子雖然(身shēn)居家內,但卻并沒有放棄對外界訊息的收集,當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版本擺在他案頭上時,他也忍不住苦笑一聲。

  沈哲子得訊之后,只是通知了親近人家,以給他爭取應變時間,卻并沒有讓人去擴散消息。他相信王導那里肯定也是如此,在沒有試探到更多反饋的時候,絕不會輕易將更多內(情qíng)披露于外。

  可是眼下擺在沈哲子案頭的這兩個說法,卻是在傳播中越滾越大,各種添油加醋之說,已經傳的有鼻子有眼。譬如沈哲子如何挑選死士,乃至于吩咐人何時出動;又或者王氏如何勒索鄉人,甚至于女。

  雖然只是各種穿鑿附會的流言,但由此可以看出,局面將要失控!

  王興之一人之死,并不僅僅只是王家死了一個子弟而已,涉事的兩家,瑯琊王氏自不待言,吳興沈氏如今在時局中也是有著深刻的影響力。因為兩家各自所具有的濃烈政治屬(性性)和派系,再簡單的事(情qíng)都免不了要被人或有意、或無意的過分解讀。

  對沈哲子而言,王興之的死真的是一個意外事件,而他的處理方式也迥異于以往,并不借此釀生什么更大的變數。他的反應看似激烈,但其實一直都是保守的,只是在增強自保的能力,并沒有釋放什么進攻的信號。

  這看似不符合沈哲子唯恐天下不亂的舊(日rì)作風,但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家上岸了,局面穩定更有利于他家利益所在。別的不說,如果一旦大亂起來,原本大量吳中鄉人在建康投入的人力物力,都有可能付予流水。

  王興之的死,對他而言弊大于利,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意外。尤其這一件突發狀況,他根本就攫取不到什么好處,所以他是希望能夠息事寧人。

  即便這件事當中可以挖掘出雷氏這個胡兒之家借助王氏的撐腰,在鄉里橫行霸道,魚(肉肉)鄉人,繼而將討奴(熱rè)潮所激發出的怒火傾注到瑯琊王氏(身shēn)上。但有一點需要警惕,這一股(情qíng)緒浪潮哪怕再暴烈,沈哲子控制不了。哪怕是就此將王氏連根拔除,沈哲子也沒有做好準備去侵占王家所有失土。

  而且這種(情qíng)緒并不理智,完全不會考慮后果,會無底線的擴大打擊面。沈哲子即便是能夠將之導為己用,最好的結果無非是掃除王氏之后,不恤國力的悍然發動北伐,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往江北去填人命。一旦他步伐稍有緩慢,那么就會被那些狂(熱rè)的人毫不憐惜的給拋棄掉,自己都被自己所掀起的浪潮所吞噬。

  這種預見,并不是沈哲子在自己嚇自己。人類歷史上,無論是文明還是野蠻時期,一旦民眾陷入完全的狂(熱rè),這種(情qíng)況就會發生。當然這種(情qíng)況也并非全都是壞事,掃((蕩蕩)蕩)一切舊秩序,廢土重建。

  可問題是,北地如今已經是石勒統治的后期,已經建起了基本的秩序,江東并無勝算。而且即便是掃滅了羯胡,盤踞關中的氐、羌,遼地南窺的鮮卑,都足以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強弩之末,矢不能穿魯縞。這個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敵人,越瘋狂,敗亡越快!

  這是沈哲子不希望出現的局面,他集中京畿左近的力量,除了警告王導之外,也是在提防這種(情qíng)況發生。他不希望自己點起的火苗,不合時宜的燃燒起來,那樣焚燒的只能是自己。

  所以,雖然眼下已經擺出了劍拔弩張的姿態,但沈哲子一直在勒令所部不得妄動,不想局面失去控制。

  王氏府內亦有高閣,雖然不足媲美秦淮河畔的沈園摘星樓,但足以俯瞰整個烏衣巷。

  王導眼下正徘徊在高閣上,視線遙望不遠處戒備森嚴的公主府,眉目間滿是愁容。

  得悉瑯琊王正居沈氏為客,王導即刻便使人入建平園于皇太后面前諷議,宗王尤其是瑯琊王這種君王嫡親,不宜久居大臣之家。可是皇太后的反應卻很讓他驚詫,拒不見人,但卻使人傳話瑯琊王只是訪親,告誡來人不要過分解讀。

  皇太后這反應太奇怪,維護沈氏的態度昭然若揭,這讓王導有些猝不及防。但他來不及深思更多,便要面對隨之而來的麻煩。

  清晨時分,相好人家陸續登門,包括昨(日rì)約見的諸葛恢和蔡謨,這些人倍斥沈氏無恥,一觸再觸王氏尊嚴,根本不將他們青徐人家放在眼里,簡直不能忍受!這些人幾乎是眾口一詞的表態支持王導,希望王導能借這個機會,予沈家這個吳中貉子們以迎頭痛擊!

  王導嘴上雖然在應付著這些人的寒暄,心內卻是苦笑不已。這種(情qíng)況,他早在得悉沈氏牽涉到王興之死這件事,便已經洞悉到。正因如此,他是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以此而團結鄉人,以哀兵之勢直接攔腰斬斷沈氏吳中門戶上升的勢頭。

  至于王興之怎么死的,內(情qíng)并不重要,因其一死而將局勢扳回到正常的軌道,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是由于消息的滯后,加上錯估了苑中皇太后的態度,王導處境便陡然變得尷尬起來。他清晨時,甚至已經讓人備好了車馬,一待得到皇太后表達對沈氏不滿的詔書,即刻遣人前往荊州和徐州報信,告知他們沈氏挾持瑯琊王。

  可是現在,因為沒有皇太后的表態,這大招徹底無用。不能迫使沈氏交出瑯琊王,而且沒有完全封鎖建康城,他根本就阻止不了沈哲子,對方可以隨時攜帶瑯琊王歸鄉,甚至于干脆就在都中與他長久對峙!

  鄉人的(情qíng)緒已經調動起來了,王導這里卻突然投鼠忌器、后繼乏力,這讓他倍感焦灼。午間他還以帝師(身shēn)份,想要前往建平園仔細探清楚皇太后的態度,但是賓客接連登門,實在無暇抽(身shēn)。

  更稍晚的時候,皇帝派人送來悼帖,乃是溫嶠親自登門送來,叮囑他安心處理家事,不必急于歸臺。

  趁著鄉人離開一部分,王導馬上抽(身shēn)出來,以哀傷心痛為理由避不見客,不想再應付鄉人的窮迫。他又何嘗不知,鄉人們這么踴躍哪里是為了他家子弟之死,不過是想要借他家肅清沈氏乃至于吳人群體在都中的勢位和影響力,各自分食。

  可是最好的時機已經不再,王導這里因為沒有占住都南,繼而讓趙封鎖青溪,占住了譙王空出的覆舟山,但此舉也僅僅只能略作震懾,嚇唬住一些膽小的吳人而已。

  望著對面門庭緊閉的公主府,王導嘴角泛起弄弄苦笑。以往能將他((逼逼)逼)到這一步的人,都是類似刁協那種皇帝大力扶植的重臣,又或庾亮這種盛譽車載的帝舅,可是沒想到,今次居然被一個晚輩((逼逼)逼)迫得舉棋不定,進退兩難。

  其實王導心里,此時也滋生出對沈哲子的怨氣,他家死了一個嫡系的子弟,于(情qíng)于理,登門來問候一聲也是應該的吧?可是這小子平(日rì)恭謹有加,一遇到事,即刻翻臉,彼此甚至都不通信,實在是豈有此理!

  當然,王導也很清楚,沈哲子一旦登門,則不得不面對一個付出代價多少的問題。這小子太無恥,居然如此強硬,完全就是一副絲縷不予的架勢。如此一來,王導哪怕不為家怨,單單考慮鄉人的感受,也絕不能有退縮!

  他現在就是希望瑯琊王能夠趕緊離開沈家是非地,然后將沈哲子強招來,商談一個善后之法。

  當然除了都中之外,王導也分別給王舒和王彬去信,王舒那里講述的要詳細些。早先王彬入會稽,沈充直接兵陳江州之外以作震懾,眼下王舒可反其道而行,倒要看看沈充敢不敢真的自立東南!

  而王彬那里,他本就羞于啟齒,也沒有講述更多細節,只是簡單通知。就連王彬該不該歸都,他都沒有多說。但其實他心里是希望王彬能夠留在會稽,配合王舒,以此撕開沈充對會稽的掌控。而王彬若一旦歸都,則有可能與鄉人勾連,將矛盾激化,做出不理智的舉動。

  在樓上枯立片刻,王導頹然下樓,吩咐家人們開始準備治喪,一應對照他長子王悅的規制來準備。除了對王彬表達自己歉意以外,也希望能將場面做的更大一些,示人以哀。

  只是想不到,原本蝸居吳中一鄉的吳中門戶,如今居然成長到迫得他家要自晦自哀,才能搶到一點政治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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