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內王宅側院一座花廳中,太保王導的妾室雷氏半臥軟塌,神態不乏慵懶。身上彩衫絢麗斑斕,但卻并不喧賓奪主,只將婦人映襯得更加嬌美。
雷氏雖然已經生養幾子,但卻保養得宜,體態仍是窈窕豐韻如少女,面相嬌美布滿風情。
雷氏臥榻下方丈余外,一名虬髯壯漢正襟危坐。其人雖著綸巾氅衣,裝扮上極力向士人靠攏,但面相頗多粗獷,臉頰橫肉雜生,須發賁張,壯碩的四肢讓衣衫都緊繃鼓起,甚至于有粗黑的汗毛戳破絲衣束縛搖擺于外,如此明顯的胡人血統,實在甚悖于時人審美意趣。
雷氏望著那壯漢,眸底雖有厭色,但卻并不流露出來,只是薄怨道:“鄉中有什么事情,傳信即可,家立此鄉并不容易,如果沒有必要,你又何必往來奔波勞碌。”
壯漢聞言后便露齒一笑,隨其展顏臉上橫肉便拉伸開來,給人一種不懷好意的視感。雷氏見狀,更加沒眼去看,羅扇半遮臉龐,眸子已經轉望旁處。
“阿姊榮養王府清貴高門內,久不相見,阿弟我也是分外想念,得閑就來拜見。”
壯漢笑過之后,甕聲甕氣說道,若其人不開言,沒人能猜到他與雷氏的關系,此人便是雷氏母家胞弟,名為雷沖。兩人一個嬌美如花,一個狀若兇獸,但卻是真真正正、同父異母的姐弟。
時下胡人內附已久,雜處漢家之間,哪怕是漢家兒郎,也不少人身有胡人血統,就連先帝都是如此。
但雷氏母家則不同,她家眼下雖然從于雷氏豫章郡望,但其實本是關中氐人一系,其父本身便是不折不扣的氐人,歷事于中朝,雷氏為其漢妾所出,沒想到憑之攀上王氏高門,永嘉時就此從屬而來,安家于僑立的瑯琊郡。
對于母家,雷氏雖然并不待見,但也畢竟是她庭外之援,能幫的也是盡量去幫。
因為她本身便是胡宗門戶所出,自幼便知謀生不易,并沒有那些高門豢養出來的貴女習氣,姣好面容之下不乏心機,如此才能在這王門立足,專寵于太保,也能得大婦包容,甚至代掌內庭家務,手腕可見一斑。
得益于雷氏的長袖善舞,雷家過江后家業發展也是極為興旺,背靠大樹好乘涼,產業廣布于瑯琊郡,多納南北奴客,聲勢甚至還要超過了許多原本瑯琊郡內鄉人門戶。
“你敬重想念阿姊,我也很是欣慰,但也實在不必頻頻登門親見。此門不同寒家,阿姊立足此庭之內也是分外辛苦。你看你一副胡奴姿態,常作出入,讓我不好立足人前。”
雷氏對這個胞弟也并不怎么客氣,直接言道其相貌問題。無論中朝還是如今,胡人在時人觀念里就是卑劣之人,王氏這種高門,胡奴甚至不能跨過中庭,否則便是嚴懲。
雷氏本人倒是沒有多少胡風,但她這個弟弟卻讓人一望可知乃是胡虜。她如今執掌門戶家事,本就難得眾美,積下不少怨望,她這弟弟登門一次,她便被人冷譏良久。即便不為自己考慮,她也要念著膝下幾個兒子不要被人嘲諷為胡婢生養。
雷沖聽到阿姊抱怨,便是慚然一笑,不過他那相貌也做不出太豐富表情,落在人眼里仍是一貫的不懷好意。
“阿姊你教訓的是,以后我深記此節,不敢再隨意登門。”
雷沖雖然被訓斥,但自己也不乏冤枉,相貌是父母給的,他沒有運氣生于漢家婦人。長成這副模樣,不獨阿姊冷眼以望,就連鄉土中人對他也多橫眉。當然這一點,也非盡是長相問題,終究還是家風太霸道而取怨于人。
“不過今次登門,我確是有事要請阿姊幫一幫忙。”
雷沖講到這里,臉色便轉為兇橫,待見阿姊臉上厭色愈發濃厚,才忙不迭有所收斂,只是語氣仍然憤恨十足:“阿姊你也知,我家立足于鄉也不容易,鄉土中素來諸多刁難。今次又有一家門戶躍起,屢作挑釁,實在是可厭至極。”
“北客南來而居,本就不容易。多少舊姓人家鄉資大毀,門人散盡。我家在北本就不是旺宗,南來能夠托庇貴宗立足,已經是大幸事。你能約束好門人不要滋生事端,敗壞鄉聲,已經是最好,誰人又敢輕犯我家。”
雷氏對她這個兄弟的脾性最了解,哪會為其虛言所惑,仗著自己這里的勢,旁人是有,哪會忍氣吞聲。以往雷氏便不知多少次給他收拾爛攤子,已經煩不勝煩。更何況,早先太保還曾經嚴斥她要收斂一點,不要把手伸得太長,免得敗壞家聲。
所以雷氏近來也是修身養性,就連家事都不敢多管,希望能挽回在太保心里的印象。
“阿姊你這么說,可真是誤會我了。以往我做事或是逾越章法,讓阿姊你勞累周全,可這一次卻不是我在滋事。鄉人有人仗著貉子聲勢,專有針對我家,強索田畝人丁!”
雷沖聞言后,已是大聲叫屈起來,只是被雷氏瞪了一眼,才忙不迭放低了聲調。
“仗著貉子聲勢?哪一家貉子敢輕犯我家?”
雷氏聽到這話便不免好奇起來,開口問道。她雖然以母家胡族身份而自卑,但不妨礙對南人蔑視。
“便是那個駙馬沈侯,哈,狗屁的沈侯!誰不知他家狂武下人,王門舊日犬馬爪牙,如今勢位高了,反而轉頭噬咬主人!貉子真是狂悖狡詐,品性卑劣!”
雷沖忿忿言道,而雷氏聽完后秀眉卻驀地一揚,素指一點凝聲道:“你怎會招惹到了沈氏駙馬?仔細道來!”
“我哪里會招惹到他,簡直連面都見不到!”
雷沖言中雖然對沈氏蔑視至極,乃至于因阿姊緣故而以半個主家自居,可是實際論起來終究還是要承認事實,他一個雜胡土豪,鄉土中再囂張,也實在觸及不到人家那個層次。也正是因此,而怨念諸多,往年都是他看心情欺不欺辱旁人,如今卻被旁人給欺辱懵了。
“為難我家,倒非沈侯,而是他家一門生。他家那門生也是瑯琊鄉人,早年被府上王江州殺滅門戶的卞家子。那卞氏自己找死,拋下大宗家產,因無嗣繼,我家便接手許多。但沒想到這絕戶家門居然又出來一個余孽,眼下在鄉里諸多鉆營,想要收回舊產。”
雷沖恨恨說道:“這怎么可能!且不說他家本就悖逆門戶,單單那些田產,我家接手過來后經營許久,才有了如今局面,怎么可能拱手相讓!”
雷氏聽完后,眉頭便微微蹙起,沉吟片刻后才開口道:“你接過那卞氏宗產,是不是未經縣府?”
雷沖聞言后不免語竭,片刻后才回道:“鄉人都是如此,卞氏一倒,各家便都派家人占住近處田莊。若是落到縣府手里,難免又添更多首尾,沒必要多此一舉。”
“況且此事就算逾規,也非我一家獨為。那卞家子只是盯住我家索要,余者都不過問。縣令也是可恨,往年得任還是阿姊有勞,今次我登門求見,他竟與我言什么章法有缺!”
雷沖也不是遇到事就來麻煩阿姊,這種事情不是沒有遇到過,他也公私兩路在走,可是那卞家子率眾強逐他家佃戶,統御諸多悍卒,他是帶領家人攻了幾場都被打退。
求告于官府,縣令推脫不管,乃至于登門去見太守虞,卻連門都難入便被逐出。這一次,可謂面子里子都是丟個精光。
言道被虞家人在郡府門口羞辱,不獨雷沖憤慨難當,就連雷氏也隱有氣憤,但還是指著雷沖嘆息道:“虞使君乃是先帝元舅,舊宗人家,豈會看你這胡兒臉色。你求告上門,不是自取其辱?”
“可我也實在是沒了辦法啊…阿姊,那卞家子自仗沈侯撐腰,獨獨為難我家,且不說我家田畝有失,鄉聲大損,這難道不是在公然無視阿姊你乃至于太保的臉面!”
“你不要凡事都往太保身上攀扯,我不過只是王門室內一侍婢而已!能夠庇養家門得一活路,已是太保厚愛有加。”
雷氏厲聲訓斥一遍之后,臉色便轉冷起來:“不過你這么說,也不是沒有道理。那沈家貉子近來似是專要與我作對,早先許多求告來的人家,都轉投向他那里。其中最可恨江家子,若非見其與我兒尚算相善,我怎么會顧望這種卑卒小鬼!可是他在我這里索求不得,居然投入沈氏,如今在都中多得人望,反讓太保對我多有冷言,實在可恨!”
“是啊,阿姊,我家與那沈氏素無牽扯,他卻視我家為待宰豚犬!若是不能予以痛擊,我家真是立足無地啊!”
眼見阿姊對于那沈氏駙馬也有諸多怨念,雷沖便是一喜,當即便力勸道。
雷氏婦人本就性狹,聽了兄弟的話后便更加忍耐不了,冷笑道:“那沈家子強結帝宗,旁人眼中或是了不起。但在我眼里,不過一個邊蠻貉子而已!言到聲譽才情,較之我家麟兒更是難及。他要如何作勢我不過問,但卻不知死活冒犯上來,怎能讓他自在!你可有什么主意?”
雷沖先時聽到阿姊所言還在暗樂,可是再聽到最后一個問題后,當即便愣在了那里,思忖良久才尷尬笑道:“阿姊你真是高看我…”
“真是一個胡鄙庸夫!”
雷氏被雷沖激起滿腹的怨氣,末了卻聽到這個回答,心中忿忿可想而知,不過她自己再思忖,也實在沒有辦法怎么懟人迎頭痛擊,最后只能說道:“稍后你回家去,先把小貉子那門生悶殺在鄉里。若是做不到,我再讓人去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