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面之前,雖然經歷了很多波折。但等到真的面對面站在了一起,這些人態度還算是不錯。彼此雖然素無統屬瓜葛,但沈哲子(身shēn)份畢竟擺在那里,本(身shēn)已經是江東朝廷駙馬都尉,沈氏又是江東豪強之首。
其實本質上而言,他們這些塢壁主與沈家也沒有太大的區別,都是盤踞鄉里的豪宗,各自都有一定的家兵部曲等武裝力量。不同之處在于,一在江北,一在江東。沈家可謂是豪族成功的典型,不只與帝室結親,又得以盤踞一地,位列方伯。
這樣的家世,無論在南在北都不容小覷,讓這些塢壁主們在面對沈哲子的時候,并沒有心理優勢可言。或許心中或多或少還存著幾分輕鄙,但也實在沒有必要因一時意氣而得罪這樣的人家。
說實話,如果江東是換了別人到來,哪怕是瑯琊王氏那樣的高門子弟,也不會讓這些塢壁主們過分緊張。門第、名望對他們這群距地而守的人而言,都是虛的,即便不好得罪,也有大把可供回旋的余地,又或者干脆不予理會。
可是吳興沈家這樣的豪宗,名望與實力已經兼具,不聲不響的便將數千戰兵送過江來。無論換了誰,都免不了要不寒而栗。面對這樣的強龍過境,這些人心內可謂是復雜得很,又糾結得很。
人家已經是蔚然壯觀的參天大樹,他們不過只是小樹苗而已,假使真的要為難,旁枝微微探出,便能將他們遮蔽的不見天光。讓邢岳那小子先來做試探,不過是為了掌握更對對方的態度和想法,從而做出更好的判斷。
可是看到跟隨在沈哲子隊伍中完好無損、且又滿臉羞憤望著他們的邢岳,這些人才發現其實也真是多此一舉,他們仍然不能把握沈哲子的想法。氣力遜于人,而鄉人又不能共守進退,終究還是免不了受制于人。
“老朽秦黎,雖然長在鄉中懶臥,但也多聞沈駙馬之名。沈侯少年壯志,名傳江表,今(日rì)得見,于我實在幸甚。”
沈哲子等人行到近前來,對面一名站在中央的灰袍長髯老者邁步上前,對沈哲子說道。
旁邊另有一名中年人也行上來,笑語道:“秦老或許還與沈駙馬有幾分淵源可敘,早年尊府大君沈瀾公過江任事之時,正與秦老同縣而任。”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微微一愣,他那未曾謀面的祖父沈瀾,可是最典型的土財主,平生唯獨鐘意在鄉中巧取豪奪,否則也不會留下偌大家業供他們父子兩個折騰。沈哲子都不知他祖父居然還有過江任官的履歷,但想來應該也不是什么顯職,頂了天也就是一個縣尉。
不過這也就是一個打開話題的借口而已,倒也不必深論,沈哲子上前作揖,笑語道:“多謝長者高眼有望,年淺識短,疏于禮見,還望見諒。”
對方倒也沒有由此而攀關系的意思,點明此節后,其他人便都紛紛做自我介紹。
今次前來會面的人家共有七家,那個私自前來的邢岳并不能算數,那個小子本(身shēn)應該也做不了什么主,只是為了來見偶像一眼,可以不論。
這些人家各自的背景,杜赫也都與沈哲子講述過。
那個名為秦黎的老者,大約可以視作這些人的一個頭目,本(身shēn)年紀已經最大,家勢在涂中這一片區域也不弱,聚集了千數戶鄉人,中興之初曾經擔任過滁縣縣令,只是并沒有過江經營,因事被免之后,便一直居住在鄉中。不過其家子弟倒是多有在外,甚至還有在臺中任事的。
另外幾家也都有相似和不同,有的世居此鄉,有的則是舉族南來。其中一個比較值得一說的便是梁國陳氏,此家倒沒有什么舊望,但是實力卻在涂中這些塢壁主當中都排得上號,合族男丁、家兵部曲兩千余眾。
去年沈哲子在豫州敗軍中招到的一個降將陳綜便是這個梁國陳氏族人,關系與這里的陳家大概等同于沈氏東西兩宗,算不上親近,但也有話可說。
這個秦氏和陳氏,也是杜赫挑選出來,需要重點關注的人家。如果與這兩家能夠保持一個良好的往來,那么其他人家縱有觀望,也都不足為慮。
因為有了邢岳那一件事,這些人也不好意思再強要沈哲子孤(身shēn)入營,于是杜赫便點出了五十余人,隨著沈哲子一同入營。
鶴崗這個地方地勢不錯,本(身shēn)是一片丘陵緩坡被削平,下方有一座湖,其他各方面都有道路連接。沈哲子等人穿過高至肩膀的土墻行入進來,便看到開闊的空地上分布著許多土臺,也有許多簡陋的屋舍散布在其中,確是符合一個集市的模樣,甚至還不乏有交易在進行著。
塢壁雖然兼具軍事和生產職能,有著極大的封閉(性性),但也是受限極大,并不能完全的自給自足,其本(身shēn)的生產能力也都參差不齊,并不能徹底滿足生活所需。像是食鹽和鐵器等這一類對產地和技術有要求的生活和生產品,往往還需要從外界獲得。
只是很多時候,他們并沒有一個安全穩定可以完成交易的環境,即便有短缺,也只能因陋就簡。涂中這里因為地近江東,局勢還不算大崩,可以通過交易來互通有無。可是再往北到了中原地區,如果本(身shēn)的生產能力達不到,而又沒有足夠的力量出外劫掠,那也只能閉門等死了。
沈哲子在行過集市的時候,也在注意觀察那些正在進行的交易。通過這些商品的種類、數量和交易的方式,能夠更深入的了解到區域內整體的生活環境。
這集市面積不小,但是商品的種類卻并不多,且大多集中在(日rì)常生活的基本需求上。譬如大豆、菽糧等雜糧,綀布、葛布等等布匹衣物,還有就是竹筒、籠筐、瓦罐等等簡單的工藝品。當然也有比較大宗的商品,車駕、舟筏、木方、竹竿、禽畜等等,只是這些物品沒有實物,用一些符號來表示,談妥了交易再帶人去看貨品。
至于交易的方式基本上就是以物易物,前一刻還是商品,下一刻就能轉為貨幣。至于認可度最高的交易品,還是食鹽和糧食。一小袋食鹽,在這個集市中便能換到大量的貨品,稍微大量一點,甚至都能引起哄搶。
至于糧食,因為種類的不同,價格也是懸殊嚴重。其中最貴的便是稻米,麥、粟等次之,豆類菽糧則價格最低,彼此之間的差價甚至懸殊到十數倍不等!
從這一點,便能看出這里的生產環境極差,沒有穩定(性性)可言。決定貨品價值的,并不獨獨只有用途,雖然人在饑寒交迫的時候,雜糧也能果腹,讓人活下去,但是獲取的難度要比稻米低一些。
誠然稻米是時下的主糧,但是生產環境和季節都有要求,生產周期也要更長一些,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才能保持持續的收獲。如果有旱澇自然災害或是戰事等突發狀況,一季的勞作都將化為泡湯,顆粒無收。
菽類雜糧則不同,并不完全依賴于水田,哪怕是未經開墾的荒地也能有不錯的收獲,可供種植的范圍要更大一些,而且如果不是霜寒洪澇等特別嚴重的氣候災害,可以做到快收多收,種植起來遠比稻米要靈活得多。
自然而然的,稻米就成了奢侈品,乃至于具有了貨幣屬(性性)。尋常人哪怕是收獲些許,也都舍不得自用,而是存留起來用于交換。
因為沈哲子間不時的停下來觀察那些交易,因而眾人也不得不頻頻停下來等他。那些塢壁主們未必猜到沈哲子能在這集市上觀察出什么,只道是膏梁子弟少見多怪,對這種尋常事物也有充足的好奇心。
“沈駙馬久居江東繁華之地,應是少見此鄉寒傖簡陋,風物寡淡,乏甚可陳,倒是要讓駙馬見笑了。”
那個老者秦黎行至沈哲子(身shēn)邊,不乏感慨嘆息道。
沈哲子聞言后笑語道:“厚樸之鄉,民生向上,物賦人(情qíng),雖然遠于浮華,但卻近于民生根本。絲縷顆粒,都是來之不易,物力維艱,(愛ài)物及人,恒當珍惜啊!”
周遭那些塢壁主們,原本還因為這個紈绔子少見多怪而頗感不耐,可是聽到沈哲子這么說,一時間已是頗多感慨,乃至于對沈哲子改觀許多。
這集市雖然難稱繁華,貨品也都是簡陋粗糙,但只有他們這些長在此鄉的人才能明白,單單眼前這個局面已經是怎樣的來之不易。這就是他們生活和奮斗的全部,雖然簡單貧苦,但仍在認真努力的活著!
因為沈哲子的緣故,一行人過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穿過集市,到了湖畔一座規模不小的竹樓。這竹樓左近守著許多攜帶兵刃的壯卒,應該是這些人家各自帶來的護衛,最小的一批都有三四十人,可見彼此還是不能完全信任,毫無戒心。
眾人入樓之后各自坐定,下面才有不知哪一家的仆從開始撈魚殺羊,準備餐食,就連烹飪都是在露天的場合進行,不諱人見。
寒暄少頃之后,秦黎才對沈哲子說道:“江東自有風物美勝,人物風流,涂中卻是沙塵飛揚,非士居之鄉,倒不知駙馬此行為何而來?”
既然猜不到對方的來意,不如索(性性)直接發問,干凈利索,免得再糾纏下去,暴露出更多自己鄉人們彼此猜忌的丑態。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不免一笑,這種不甚高明的雙關語,既可以聽作是沒有什么士人生活的地方,又可以聽作不是他沈家的地盤,要知道他家老爹沈充正是表字士居。
“大凡風物,長視者目作尋常,乍觀者窮生意趣。秦老過謙了,我本(身shēn)好動難靜,在家讀書時便常有感于九州地大物博,有志覽盡。成人后卻是困于雜事諸多,反而不能明志。山河舊好,俱陳于晉祚之下,應趁年少且疾行,勿待老來空嗟嘆。”
這話一說完,席中便有人笑起來:“沈駙馬此言倒是頗合韶年銳氣,秦老人事歷遍,反倒對初心有所忘懷。”
秦黎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滯,有些不悅的掃了開口那人一眼,心中卻不乏無奈。這些鄉人也真是不知輕重,自己在幫眾人探問這位駙馬心意,他們又急著附和來奚落自己做什么!
因為鄉人們彼此看不順眼的奚落,氣氛一時間又有些尷尬。過了半晌,餐食送了上來,眾人用過了飯之后,那個梁國陳氏的族人陳勉將食案一推,望著杜赫說道:“杜君攜眾北上,初臨此鄉便是干戈大動,掃((蕩蕩)蕩)河岳,戰獲累累,倒是讓人側目。”
杜赫聞言后微微一笑:“王命加(身shēn),豈敢懈怠。那些聚眾桀驁之徒,敗壞世風,禍亂鄉人,死不足惜。不過王命不薄人(情qíng),我任事于歸鄉,還要仰仗在座諸君善助,彼此相得益彰。”
“既然如此,我倒要請問杜君,我家蟄居于此鄉,可曾有損于鄉德,又或有悖于王法?前(日rì)杜君過境,卻使人侵我家馬數十匹,屢問無答,今(日rì)總算見到杜君,不知可否為我解惑?若是朝廷征用有虛,(身shēn)為王統之民,我自無二言。可是杜君卻不問自取,不覺欺人太甚?”
講到這里,陳勉臉色已經有幾分難看。他家也是武宗傳承,迫于戰事而南遷,因為鄉資大損不敢過江涉入那一汪深水,但并不意味著就軟弱可欺。哪怕客居于涂中,左近人家都不敢輕捋虎須,卻被杜赫狠搶了一次,實在是氣憤到了極點。
“陳君既然有問,那我也不妨道你。前(日rì)我部清剿盜匪,確是得獲一批畜馬,縣府舊典早已不存,也難檢索舊主,這些贓物便留用下來。今(日rì)陳君有問,本來不該有質疑,可惜當時殺得太盡,已是死無對證。不過那群盜匪似乎還有余寇流落在外,來(日rì)若是擒到辨明,自然物歸原主。”
杜赫笑吟吟說道,陳家在中原有路子,因而能夠弄到質量上佳的馬匹,杜赫本來也是打算購買一些,可是屢次遣人拜訪不被接待,索(性性)直接趁著追殺盜匪的時候搶了一批。還是不可能還得了,而且被他所圍剿的那批盜匪,本來就與陳家有著說不清楚的聯系,言道贓物也不為過。
聽到杜赫這敷衍之語,陳勉臉色更加難看,冷哼道:“倒不知杜君下次何時出兵?若是那些流寇遲遲不能擒獲,難道我家馬匹就要長充為用?”
“究竟誰家的,眼下未有定論。至于何時會再有行動,軍事實在不好透露太多。陳君請放心,如果這件事有了眉目,必定第一時間通知。”
看到陳勉一副橫眉怒視模樣,而杜赫則是推諉拖延,席中眾人也不乏暗笑。對于他們而言,這陳勉其實與杜赫一路貨色,都是恃勇而侵他們鄉土之人,只是杜赫因其背景,要比陳勉更讓人忌憚,最好能斗得兩敗俱傷!
陳勉大袖驀地一揮,食案上杯碟突然散落一地粉碎成渣,他自席中豁然而起,對沈哲子說道:“一時浪行,非是對沈駙馬不恭。實在是這杜道暉欺人太甚,讓人不能靜念。”
“不妨,不妨。我不過一個閑客而已,倒不知陳君與道暉有此齟齬。王道不能行于此鄉,既然有了爭執,談不出一個結果,那就打出一個結果。既然那么多天已經忍耐下來了,陳君何妨再稍微忍耐片刻,畢竟此刻席中可不是只有你們二人。宴不成宴,實在不美。”
沈哲子雖然微笑著,語氣卻更讓人憤怒的抓狂:“我也算是適逢其會,稍后正移步觀你二人整軍布陣,一戰決定生死。若是道暉毀在此鄉,正可以為他馬革裹尸,歸鄉安葬。”
“這么說,沈駙馬是打算徹底包庇杜道暉?”
陳勉聽到這話,臉色更是(陰陰)沉的滴下水來。
“倒也談不上包庇,我與道暉畢竟有舊。你們二人又爭不出一個是非,各執一端,旁人也不知該要信誰。你們各有固持,我就算說什么,閣下也未必能聽得進去。既然如此,何必多事。”
沈哲子一邊說著,一邊也緩緩起(身shēn),驀地飛起一腳,整個食案都被踢翻出去!席中眾人見狀之后,臉色已是一變,紛紛避席而起:“沈駙馬切勿沖動…”
“一時浪行,非是對諸君不恭。諸位請各自安坐,若是惡客有擾,即刻請去,不再叨擾。”
沈哲子冷笑著望向陳勉,這家伙若是肯心平氣和的談,哪怕為了獲得一個穩定的馬源,他也打算補償一部分財物,就當將那些馬買下來了。但如果要耍橫,既然都知道杜赫是他的人,而此鄉本就是一個不問是非的地方,他又怎么可能會示弱。
“陳君稍安勿躁,今次各家碰面,確是有事要談,縱然彼此有些私怨,難道不能暫且放下事后再論?”
秦黎是席中年紀最長,眼見局面漸有不歡而散的趨勢,連忙開口勸告道。
陳勉聞言后已是冷哼一聲:“還有什么可談的?這貉子仗勢欺人,諸位難道還看不出?他在江東逞威慣了,過江后還要按人頭低,真是笑話!當年祖鎮西未有此窮迫,戴若思都沒有凌辱至斯,他算是個什么?國鼎已分南北,就算此鄉難居,丈夫四野何處無居?大不了再往北上,我又何懼之有!”
眾人聽到此言,已是紛紛色變。他們未必沒有這樣的想法,但敢于當眾說出來的,卻是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