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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0 遺珠之憾

  “人非堯舜,孰能盡美。m。”

  聽著眾人的夸贊聲,沈哲子倒也頗得其樂,不過在看到王述后便意識到這世上從不乏(熱rè)衷于破壞氣氛的人,比如王述,比如隱隱開口(欲yù)言的王羲之,還有那個入席后便一臉恬淡姿態而心意卻瞧不出的殷浩。

  贊譽吹捧那只是帶氣氛的手段,沈哲子又不會昏聵到將這些夸贊當真,但也沒必要再任由下去((逼逼)逼)著旁人唱反調,畢竟誰還沒點逆反心理,況且席中這氣氛本來就很難一直保持其樂融融。

  所以在別人開口之前,沈哲子便先開口打斷了滿席的贊嘆聲,笑語道:“幸得盛贊,實在受之有愧。德行雖然有遜,來(日rì)必當銜志勇追。今(日rì)同儕畢集于此,不妨多講一講中興舊事,追慕先賢,后進共勉。”

  眾人聞言后,便都紛紛住口,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們心中其實也都不乏顧忌,眾目睽睽之下若是諂媚過甚,難免會有傷物議風評。

  話題突然收住,席中的殷浩不免略感惋惜,他可是醞釀了不短的時間,準備等到氣氛再炒(熱rè)一段時間便發聲打斷,沒想到卻被沈哲子先一步將話題給收住。

  殷浩倒也不是(熱rè)衷于絕遠于眾,那些無甚意義的吹捧之言,在他聽來只是擾耳,甚至不如鳥鳴馬嘶樸實可(愛ài),本(身shēn)是懶于附和回應的。可是倍受追捧的人是沈哲子,這就讓他心態隱有失衡。

  他與沈哲子之間,并沒有什么太深的往來和關系,算起來頂多就是往年被時人共舉并列而已。而且這對殷浩而言,也實在算不上什么值得回味的美好經歷。

  可是隨著時過境遷,時人對兩人的評價便漸有不同。貉子弄權滋事,攪動局勢,又以資財分眾,(誘yòu)惑人心,諸多遙望之舉,大壞風流,但偏偏因此得享重譽。

  而殷浩自己則因為臺中迫賢之議而弄得有些進退失據,加上其父為荊州所罷,他也不得不勉為其難的就任職事。因為這個舉動,令他時議清譽大損,乃至于有“維周竹質,迎風見長;淵源藻質,離水則枯”的說法。

  對于這些時譽,殷浩原本是不怎么在意的。時人對他褒揚,未必能明白他賢在何處;同樣的,時人對他貶斥,也很難一語中的切中他真正的短處。一群庸人閑言而已,并不值得勞神。

  讓他有所不滿的則是時人總要將沈哲子與他共論,兩人本來就是薰蕕不同,實在是沒有可比(性性)。更有甚者居然將沈哲子置于其前,這也真是滑稽無理!殷浩口中雖然不說,心內其實也是積攢了不小的怨氣。

  今天沈園這場大集會,殷浩本來是不打算過來的,無謂替貉子長勢。但在思忖良久之后,還是決定過來看一看,有機會的話順便讓時人見識一下究竟誰賢誰愚。

  當聽到沈哲子建議要講一講中興舊事,殷浩精神不(禁jìn)一震,他生于孝惠皇帝太安二年,中興之初尚是年幼名淺,未能與中興那些前賢名士共論談玄,雖然彼此已經難較高低,但是他心內不乏以后繼者自居。席中雖然不乏中興名流的后人,但在他看來也實在悖于先輩清音遠矣,不足共論。

  中興建制距今已有十數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在座這些年輕人,在那時候絕大多數不過沖齡年幼,許多大事都難親歷,但是也多聽長輩們講起。隨著這個話題開啟,眾人也都紛紛開口,或是品評舊事,或是推崇前人,誰都能說上幾句,一時間氣氛倒是很(熱rè)絡。

  沈哲子雖然開啟這話題,但是說的并不多,大半時間還是在傾聽。一方面,他來到這個年代的時候,所謂的中興建制已經過去了數年;另一方面,他家在那個時期不過是吳中土著鄉豪門戶,一直在緊鑼密鼓準備造反、排除異己,也實在是沒有什么可說的。

  當然,席中氣氛看似(熱rè)絡,但話題也不是漫無目的的展開,總有一些潛在的約束和默契,讓人對某些話題避而不談。

  比如政治,那時候僑門各家南下未久,一邊忙著安家立業,一邊忙著爭權排位,或明或暗的手段用的不少。一旦深談起來,難免會傷感(情qíng)。

  比如武功,這是真的沒有什么可說的,維穩江東的王敦已經被干掉,三定江南的周家已經被干掉,北伐建功的祖逖舊部已經凋零,勞苦功高的陶侃少人提起。一旦談起來,則不免太尷尬。

  不談這些,那剩下的只是人物風流了。雖然被打的倉皇南來很狼狽,但是人物風流卻不遜中朝,所謂的江左八達,所謂的看殺衛玠,總能勾起人的談興。

  而談到這些人物,自然而然便要講起清談。江東風流,或是承于中朝,但言及清談,終究還是少遜,所言多出舊理,殊少新意。

  當話題延伸到清談,席中一些年輕人們便活躍起來,包括已經略具名氣的王濛,還有公認清談功底不遜前人的殷浩。

  沈哲子坐在席中,聽著眾人的談論,繼而便察覺到不遠處的殷浩正手執麈尾、頻頻望向自己,似乎是有一較高低的意思。

  沈哲子對于清談雖然沒有太深的研究,但是也不乏自己獨到的見解,就算與殷浩辯起來,因為沒有流入太多前人的窠臼,未必不能一較長短。

  但他開啟這個話題的本意并不在此,因而也就懶于理會殷浩的觀望,開口笑語道:“譬如寒鴉二三鳴,其聲不悲,聞者自苦。觀落葉可知秋將至,覽晨星可知天(欲yù)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意多高遠,未必不可期;析義明知,從心而論,窮(性性)逐雅。精于言者頃刻百語,敏于懷者轉瞬千思,勤于行者須臾萬仞。道或不同,雅趣相近,不必審其優劣,不必較其長短,逐其同流,各得其樂,適意即可!”

  “駙馬此言大善,酒中滋味自有回甘,非我者難解風流啊!”

  待到沈哲子講完,席下突然響起一個略顯氣喘的聲音,謝奕大汗淋漓沖上樓來,正捧著酒甕作鯨吸豪飲。

  他今天無緣列席,是因為也如那在園外維持秩序的紀慎一樣正在宿衛當值,趁著無人關注沖上樓來解一解酒饞,卻被堂兄頻頻目視制止,不敢過分放肆。可是沈哲子這番話卻讓他壯了膽,豪飲起來旁若無人。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點頭稱是,彼此為人(愛ài)好、特長都不相同,與其強逐短處居末,不如善作長處當先,何必為難自己,共逐一論。

  殷浩聽到這話后,嘴角不(禁jìn)抖了抖,心里更覺堵得難受。他倒不是沒有說辭反駁沈哲子的觀點,但對方已經表態不愿追逐辭鋒雄健,而且也是頗合眾議,如果強辯下去,不免過于著痕,反而暴露出他強逐名譽的心意,即便是勝了,也難收預期之效。

  沈哲子懶于理會殷浩是個什么想法,轉而又說道:“今(日rì)共聚一堂,雖是為的先賢冢骨,但思之審之,終究還是追古自勉,法從賢長。若無一二所察所得,不免愧對于前,遺憾于后。人之所失,豈獨古今;不能揀盡遺珠,愧我不識其明。覽我同流,難道就沒有這樣的遺珠之憾?”

  “賢庭蘭芷,蔓生于階;或有流光溢彩,或有馨香滿盈,當然也有神光內斂,才蘊于中。人識有淺,難免錯望。若得洞察,則就要慚居其前。瑞鳥懶作奮舞,何嘗不是世道的錯失啊!”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一番話,心中便生出了好奇,駙馬這是在為哪一家子弟鳴不平?言辭這樣懇切,實在是讓人遐思連連,紛紛轉頭覽遍席中,猜測究竟是誰竟然能夠得到這樣的評價?

  這當中,王述也正有些好奇的左右打量。說實話,沈哲子這一番話其實引起他心內不小的共鳴,但是在自察少頃后卻不免暗嘆一聲,并不覺得是自己有幸。他雖然是名門之后,但清譽實在太淺,平(日rì)也并不活躍,自問與沈哲子沒有這么好的交(情qíng)可以令其在這樣的場合下為自己揚名。

  沈哲子并未讓眾人猜測太久,只是在席中舉起酒杯,視線則落在了仍在左顧右盼的王述(身shēn)上,笑語道:“才淺未敢美稱識賢,唯中朝舊事偶有得悉一二。藍田侯藏賢訥處,看來應是家風使然。”

  眾人覽遍席中無有所獲,再聽到沈哲子這么說,不免便有些嘩然。再聯想剛才沈哲子那一番話,便察覺到確是與王述處處吻合。

  太原王氏中朝舊望,說是賢庭并不為過,而王述眼下的處境在其庭門之中并非孤例。王述的祖父王湛就沒有什么名氣,被人目作癡兒,甚至武帝司馬炎都經常拿其來開玩笑。后來才能顯露出來,王湛的侄子王濟就曾經感慨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

  后來時人再評價太原王氏幾人,王湛的父親王昶和兒子王承,祖孫三代,王湛被推為最優,甚至王承這個中興第一名士都要略遜其父。

  這么一想,王述的人生履歷、最起碼這前三十年實在是太像了,都是喑聲獨處未為人知,乃至于有癡愚之名。

  王述究竟有沒有大才,眾人并不清楚,乃至于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藍田侯王承居然還有一個兒子。實在是王承死的太早,雖然名氣極大,但卻并沒有在中興之初得居顯位,自然影響要小上許多。加上王述這個人實在太不顯眼,自然也就難為人識。

  最讓他們感到好奇的是,駙馬為什么要如此鄭重的替王述揚名?難道他們彼此之間有什么不為人知的聯系?

  這一個問題,不獨眾人好奇,就連王述自己都詫異得很。說實話,他究竟有沒有大才,他自己都不清楚,而且他與這位駙馬也并沒有什么過于親密的往來,甚至于今天才第一次見面。

  而他來到沈園的原因也不是為了攀附結交駙馬,原因很羞澀,按照臺中的章令規制,他父親也有資格在二陵外營造衣冠冢,可是他家中卻并無余財來做這件事。所以今天是特意向臺中請假,想要來看看能不能遇到故舊人家幫忙借一點錢。

  所以當沈哲子直接點到他的時候,王述自己都愣了,半晌后才反應過來,端著酒杯起(身shēn)離席回應道:“駙馬義論高舉,發乎意外,難免惶恐。臺中選任,時人雅賞,應是各有分寸,不敢深論。傾杯飲勝,多謝賞識之禮。”

  沈哲子微微一笑,同樣一飲而盡。他能聽得出王述這番話當中隱含的些許怨氣,想想也是了然,太原王氏也是中朝旺宗,王述也是名門之子,結果所受到的待遇甚至還要遜于庶人。誠然這當中有其自己的原因在內,但仔細想想也能感受到臺中選任冷眼的味道。

  時下高門子弟養望的世風,只能說明人脈廣不廣,(性性)格外向還是內向,即便擅長清談雅論,不過只是一個合格的文藝青年而已,本就不足衡量一個人真實的才能如何。至于真正前途如何,還要看家世和機遇。

  王述能力如何,沈哲子真的不清楚。清談皇帝司馬昱評價王述,沒有特別高的才能,對名利也不能淡泊,唯獨率真一點勝過許多人。而這位簡文帝在王胡之口中那是有周公之能,可是在謝安口中不過是清談差勝耳。

  后來王述能夠得居顯職,也實在是高門無人,矬子里面挑個高的。才能優劣且不論,終究要比殷浩靠譜一點。東晉這個時局已經僵化到壞無可壞的地步,銳意進取者還有可能崩盤,如果只是維持一個茍且局面,那真的是許多人都能勝任。

  眼下的王述,壞就壞在既沒有鄉黨親舊的聲援,高位者又沒有必然要提攜其的理由。安排在中兵屬這個位置上,充滿了敷衍味道,大概也是存著賞其一口飯吃,不要餓死了的念頭。

  而沈哲子抬舉王述,除了這個人比起其他人尚算靠譜之外,也不乏勤揮鋤頭挖墻腳的意思在里面。這個王述能不能為用尚在其次,不過是給時下年輕人們傳遞一個信息,別處有機會,我這里也有。如果在別處排隊太辛苦,不妨靠過來。

  而且,這舉動也算是小小打臉王導一下。(身shēn)為執政臺輔,居然讓人家名門之后如此落魄,還要靠一個南人推舉才能揚名。

  所以,回報如何且不論,單單心理上的這一點愉悅,就讓沈哲子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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