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之所以要抓這兩人壯丁,單純就是看他們過得太輕松自在了些。曾幾何時,他也有呼朋喚友、尋歡作樂的紈绔追求,可是多數時間,都苦于分身乏術。
看著自己的夢想被別人完成,不會有憤慨,只會有欣慰。
庾曼之和沈云兩個耷拉著腦袋跟在沈哲子身后進了一個偏院,看著他吩咐召集眾多門生,看起來像是要有什么大動作,臉色不禁更苦。他們倒不是畏懼任勞,關鍵是眼下也無兵事可用,埋首案牘又哪里比縱馬郊野來得快活。
“你們兩個常在近郊浪蕩,可知哪里分布的荒冢多?”
等著任球去召集門生的時候,沈哲子問這兩人。
“荒冢?那自然是都南五岡,丈圓之內,尸骸層層疊疊,晚來陰氣森森,生人都不敢靠近那里。就連我等游獵,也都少有往都南去。”
庾曼之不假思索道,繼而又不乏好奇問道:“駙馬問這些做什么?”
都南五岡,是建康城南幾座山崗的合稱,包括沈哲子先前去的梅岡,還有石子岡。尤其是石子岡那里,一直到了后世都是亂葬崗。后世比較著名的南京雨花臺,便位于這附近。
“除了五岡呢?”
沈哲子又問道,建康城要改造營建,所需建材良多,京畿周遭這些山林只怕都不能幸免。既然動念要做,不妨做個徹底,而且不獨那些有名有姓的舊姓人家,像是石子岡那個亂葬崗,沈哲子也打算整理修葺一番。
雖然往者已矣,但這件事如果能做好,對于生者是有極大的情感慰藉。
“我們出城也是游獵,又不是尋訪什么荒冢。莫非,駙馬你打算發掘…”
庾曼之講到這里,看向沈哲子的眼神便有些古怪起來。兩漢以來,厚葬成風,盜墓的行為在時下民間也是屢禁不止。就連卞壸這個忠烈之士,幾十年后墓穴都被當時人給挖掘。
“難道家用已經艱難到這一步…既然阿兄有打算,這事也不好托于外人,就讓我…”
沈云話講到一半,額頭已被沈哲子拋來的彈珠砸中。
“就讓你什么?你這小子居然也知道家用艱難?眼下浪蕩不治業,來日二兄就是你的榜樣!”
沈哲子笑罵一聲,為這兩人腦洞感到心累,且不說那些無人收撿的荒冢有無陪葬,就算是有,他帶人去挖墳的時間去做別的,所獲未必就差。
況且他對鬼神之事,那也是存而不論。野史軼聞還說溫嶠家的溫放之在交州就是因為挖人墳墓,被鬼魂報復而亡。此一類事信或不信還倒罷了,關鍵是沒有必要。
“你們也不用亂想,郊野多無嗣荒冢,即便不言陰德,那也有傷人和。眼下都中大建那是為生者安定,至于亡者也不能置之不理。稍后我準備上奏請議將那些荒冢遷移改葬到一處,就算不享生民之祀,最起碼也能得一安居冢穴,告慰生民。”
沈哲子指著兩人說道:“這不是什么國用之事,但也頗多繁瑣。你們兩個終日浪蕩,心性都變得散漫,不如幫忙做一做事。假使能有一二賢跡,日后也能多得幾分信重。”
聽到沈哲子不是要抓他們去臺城任事,兩人才松一口氣,可是聽完這話后,還是一臉為難之色。去將那些荒冢挖出來改葬?這事想想就覺得晦氣。
“阿兄,這種事旁人都不沾手,你又何苦要自己去招攬?那些荒冢,如果還有子息,兒孫都不在意,咱們就算幫了忙,他們也不會感激。如果絕了子息,那是命定如此…”
沈云小聲嘟囔著,就差說沈哲子沒事找事了。
庾曼之倒是能想明白這件事當中蘊含著的政治機會,但也實在很難心甘情愿。
“少廢話,就這么定了。云貉你不是想要我那駕亭車?如果事情做得好,那車就歸你了。還有三郎,你如果敢偷懶,那我就傳信給小舅,讓他送你去國子監入學。”
“知道了。”
庾曼之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垮,順從的點點頭。
而沈云臉上則露出了喜色,他本身就沒有任事,年初因功賞賜的一些財貨早被他老子那個吝夫給盯上送回了家里,想擺場面也擺不出來,因而對于沈哲子這個條件很是心動。沉吟半晌后,他才又說道:“除了亭車,我還要兩套明光鎧,十套具裝…”
“要那么多做什么?”
聽到沈云獅子大開口,沈哲子便皺起了眉頭。明光鎧就連他的收藏也不過只有十幾具而已,而且還都是中朝舊物,如果不是歷陽軍洗劫了朝廷的軍備庫致使這些甲具流傳出來,他也搜集不到這么多。
前段時間他蔭匿了那么多的匠戶,甚至找不到一個系統掌握全套工藝流程的匠人。說起來這一點,也實在是讓人喪氣。時下的軍械打造,明光鎧的技藝無疑是最頂尖的,大量優秀的匠人都被集中在了洛陽。
江東這里中興建制,可是元帝在做皇帝之前,不過僅僅只是東海王司馬越的一個小馬仔而已,不可能也沒有意識網羅此一類的匠人。北地大亂之后雖然流民大舉南來,但真正掌握核心鍛造制甲技藝的戰略型人才,其實并不多。
其中相當一批,都在東海王司馬越被石勒打敗以后,落入了羯胡掌握之中。另一部分則西逃,入了關中。
“云貉眼下在都中也是名氣不小,名下已經記了十多個門生。”
庾曼之笑著解釋道,而沈云則臉色羞紅,一臉期待的望著沈哲子。明光鎧那威武霸氣的造型,他可是眼饞許久,難得有個機會討要,心里火熱得很。
“明光鎧你就不要想了,馬甲具裝你要了也沒用。再廢話,連亭車都沒有了!”
搜集這些珍貴的甲具,沈哲子都是準備送去烏江自己的封國,讓那些匠人們鉆研技藝,自然不可能拿出來給沈云胡鬧。
沈云聽到這話,頓時蔫了下來,不敢再坐地起價。
過不多久,門外涌進來二三十人,都是任球奉命召集來的沈氏門生。在時下而言,門生的意義雖然跟部曲奴仆等同,但是沒有奴籍,而且包含的范圍也更廣。
而沈哲子在都中這些門生,除了家中蔭戶提拔上來的之外,也有大量的寒門良家子投獻入門,希望借助沈家的權勢和門路謀求一個進身之階,性質倒是跟任球差不多。
這些門生除了要聽候差遣以外,有家資殷厚的往往還要不間斷的給主公輸送大量的財貨。從這一點來說,門生倒是跟戰國時期的食客類似。
不算自家帶來的人,沈哲子單單在都中招納的門生便有將近三百人。這些人絕大多數都不是走投無路、委身為奴者,有的像是任球一樣在鄉中略具薄名,有的像田景之類本身有才能而被沈哲子招攬,各自都有門路和才能,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奴仆,這已經是一股相當重要的力量。
沈哲子眼下哪怕什么都不做,單單門生的進獻每個月便有十數萬錢之巨,這讓他很有一種上海灘杜老板的感覺。他自然不需要依靠這些門生進獻過日子,但這卻是時下的風氣,許多南北名流本身并沒有經濟才能,只能依靠這一樁進項來過日子維持用度。
所以沈哲子也不好標新立異,免了這些門生的進獻。況且說實話,這些門生投入的越多,也才能更容易獲得信任和機會。而且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都是近來那場風波之后,為了避免被清洗,投入到沈家來表明立場,聽用免禍。
諸多門生,有的已經被挑選出來派往各地任事,有的則有自己的家業,只有主公召集吩咐的時候才會到府上來。真正留在家里聽用的,便只有眼前這些。
待到這些門生入門,沈哲子便將剛才吩咐庾曼之和沈云的話再說一遍,吩咐這些人整理出來一個章程,然后將任務分派給每一個人,各司其職。他遣用這些人,其實也是在挑選出真正有能力的人,再給予舉薦任事。
沈哲子這些門生,素質都比較高,本身就是被從諸多投獻者中挑選出來。像庾曼之先前所抱怨的門庭若市,其中很多都是想要投獻入府的。
人紅的好處體現在這里,沈哲子眼下既年輕,名望又高,前程一片光明,尤其眼下沈家還主導著營建新都這樣一個大工程,因而想要投靠他的寒門子弟也是極多。甚至不乏人直接拉來大車的財貨,只為能夠成為門生。
沈哲子如果放開口子接納的話,門生數量肯定要陡翻數倍都不止!眼下在都中寒門子弟中,能夠成為駙馬的門生本身便是一件頗為值得夸耀的事情。也正因此,這些門生的主動性都非常高,有什么事情吩咐下去,都能完成得很好。
望見這些門生們各抒己見,整理章程,沈哲子看著其中一個比較活躍的年輕人,心念便是一動,擺擺手說道:“卞七郎,你過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