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在都中朋友不少,也并不限于南北或家世,但或是有著特殊的關系,或是有著特殊的訴求。但是真正純粹的、不摻雜其他因素的朋友卻不多,即就是單純的吃喝玩樂,沒有什么利益相關的酒肉朋友。而江夏公衛崇,就是其中一個。
衛家在中朝名位如何不必多提,哪怕是瑯琊王氏都要略遜一籌。但是因為大量的重要族人都死在了北地,過江后的勢位一落千丈。但就算是這樣,河東衛氏仍然是第一流的清望高門。
所謂看殺衛玠,在名士圈子里,類似江左八達這一類過江后第一流的名士,風評仍要遜色許多。
有這樣一個家世,江夏公衛崇雖然年紀不大,但無論在什么場合,旁人都要高看一眼,無人敢小覷。而這個年輕人說實話,本身既沒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唯獨擅長吃喝玩樂、諸多雅戲,而且也沒有太強的名欲之心,頗有一種及時行樂的覺悟。
家世清貴,本身又不涉入什么利益糾葛、派系之爭,所以江夏公衛崇在都中的地位也是超然。人人都愿與之交好,從來沒有人刻意留難。哪怕是叛軍占據城池的時候,也沒有受到太多的侵擾。
這樣一個與人無害,而且又人見人愛的人物,雖然沈哲子與其絕非一類人,沒有太親密的聯系和太深的糾葛,但彼此之間關系也是和睦,偶爾場面上碰到了也能談笑風生。畢竟早年沈家經營南苑的時候,這一類家世清貴、年少多金的紈绔乃是第一等的貴客。
“江夏公要見我,著人傳訊即可,何必親行一趟。久不聞清音雅言,我本來還念著近時抽出時間來過府拜望呢。”
沈哲子手指一勾,玉骨折扇落入了袖囊中,笑吟吟站在道旁,望著衛崇下車。
衛崇在人攙扶下落了車,指著沈哲子笑語道:“維周時下在都中,可是萬眾所仰,門庭若市,飛鳥過門,不敢收翼。我若不來親見,那不免就太倨傲了,要遭人薄議。”
“江夏公這是在笑我庭內沙塵漫天,不得清靜啊。往年還可以凈面濯發,故作高潔。時下卻是諸事侵擾,原形畢露,羞見故交啊!”
沈哲子笑著舉起手來,邀請衛崇共同登車。
似衛崇所言,如今沈哲子在都中確是炙手可熱,飛鳥在他家門庭前飛過都被喧鬧驚擾不敢久留。之所以如此受歡迎,除了權勢上的進步之外,還因為前不久自王導以下,臺中一眾重臣前往青溪渡口去強留他!
誠然如今沈家勢位已是不弱,但無論權勢還是清望,也僅僅只是一個新出人家而已,在家世上其實也沒有太多可自夸的地方。
家世遠比沈哲子要出眾的年輕人,都中也有良多。這些年輕人眼下都還在養望混名氣的階段,能夠得到哪一位重臣欣賞,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時之高選,名聲大噪。
可是沈哲子卻被那么多重臣看重,厚請固留,這樣的待遇,簡直就是舉世僅有!而伴隨著這樣一件引人矚目的事情,沈哲子那一篇情意真摯的《傷情賦》一時間也名滿都中。
在時下的文學鑒賞概念中,文賦是要重要過詩篇的。在諸位臺臣強留的背景之下,沈哲子這一篇賦文已經被推崇為“才承潘左,太康余音”,文名一時大重。
所謂潘左,便是潘安和左思。至于太康,則是晉武帝司馬炎統治時期的一個年號。那時候三分天下歸于一統,算是大亂之后承接的一個小盛世,只可惜這一種社會安康的氛圍并沒有持續太久。
沈哲子的文名被推許到承接太康年間的程度,雖然太康文學在古代整體的文學史上并沒有太高的評價。但在時下而言,人們對太康年間不乏追思緬懷,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得到了南北眾人的一致承認。
登車之后,衛崇坐在了沈哲子對面,他臉上敷著粉,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白。雖然遺傳的相貌很是俊美,但卻因為過多的雕飾而透出一股陰柔,因而看起來精神有些萎靡。隨著其手中折扇展開,車內一時香風橫溢,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安神的藥粉,讓人懨懨欲睡。
牛車路過原本南苑的位置,衛崇指著道旁那一片荒棄廢地忍不住感慨道:“兵害之烈,實在讓人發指眥裂。南苑荒棄,讓都中風物都了無時趣啊!未免目覽傷心,往常我都是繞道而行。強卒不識風雅,焚盡維周一番苦心,令人扼腕!”
“刀兵侵擾,世道大崩,難免人物全非,傷心也是勞神。”
沈哲子聞言后只是淡笑一聲,他這個苦主神態反倒比衛崇還要淡然幾分。
“眼量高遠,胸襟開闊。難怪維周能為常人難為之事,發常人難作之嘆。心內自納天地,才能免于物傷。每每與你對坐傾談,總讓人覺神思有穢啊!”
聽到江夏公這么夸贊推許,沈哲子倒是有些好奇。這個世道最不缺評論家,好壞都是人一張嘴說出來。他并不惋惜南苑的損失,在有的人嘴里說出來的評價可不是什么不以物傷的豁達,而是不愛惜舊物便不愛惜旁人,性情冷漠,沒有情感。
車又行片刻,衛崇才顯出幾分為難的臉色,嘆息一聲后才開口道:“今日來見維周,實在是有一樁困難之事想請維周幫一幫忙。”
“江夏公不妨直言。”
聽著衛崇一路推崇自己的話,沈哲子早就有所意會,不過也沒有把話說得太滿直接應承下來。衛崇自己雖然沒有什么勢位,但是影響力也不弱,他居然都搞不定的事情要求到自己,沈哲子也不能說一定就辦好。
“事情是這樣,一位故親之后在都南生出一些事端,眼下人被扣在了尊府二郎帳下…”
“哦?居然有這種事?江夏公能否將事情再細致講述一下?”
衛崇點點頭,旋即便更細致講述起來。
能讓衛崇出面講情的,自然也不是尋常人家。那一個被沈牧扣押起來的人名為李充,乃是江夏李氏族人,本人似乎名氣不大。
不過這一個李充的母親倒是名氣極大,出身河東衛氏,從輩分上來說乃是衛崇的姑奶奶。還有一個名氣更大的稱號,衛夫人,也就是書圣王羲之的老師。
中朝末期,東海王司馬越執政時,為了擴充自己的封國把蘭陵郡并為封國,將衛家世封的蘭陵郡公該封為江夏郡公。后來時局崩壞,衛玠護母南來,便安頓在了江夏封國,因而與江夏李氏交誼也是不淺。
李充的父親李矩曾經擔任過江州刺史,與郭誦原本的主公李矩重名,其家本身也是江夏大族,不過因為李矩很早便死了,而江夏所在也不是凈土,沒有了勢位庇護,家勢略有傾頹。
至于這個李矩因何犯事被沈牧扣押起來,按照衛崇的說法是:都南丁營那些勞役要廣伐樹木作為營建都城的材料,無意中砍伐到了李充父親墳墓附近的樹木,李充憤怨難平,結果帶領家人沖進都南丁營里將砍伐樹木的勞役殺死,然后被沈牧抓個正著,被關押了起來。
“李弘度私刑殺人確是有些沖動,不過孝義乃是人生之本,其父墳塋被壞,一時難免情急,忘了交付有司,雖然欠妥,但也是人之常情。還希望維周你能體諒一二,稍作說和。”
衛崇放低了語調嘆息道,他自家知自家事,雖然仗著祖輩余蔭在江東過得也算舒心,常為高門座上賓客,但其實也只是泛泛之交,真遇到什么事情,未必能有太多助力。
李充親自誅殺破壞其父墳塋的盜伐小民,其實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其家雖然有所衰弱,但也不是尋常寒門小戶,如果沒有意外,此事根本不必成訟,反而有可能受到時人的褒揚。
可是李充卻落在了沈家人手里,事情便有些復雜。如果不能從善解決,小事也有可能變大。
衛崇雖然對時勢并不關心,但是前段時間風波鬧得那么大,道聽途說他也了解到一些,原本也只是一件尋常小事,結果在有心人各懷鬼胎的推動下,險些釀生大禍,風波至今都未平息,還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因此送命。
所以當李家人求上自己的時候,衛崇考慮片刻,還是決定直接來找沈哲子說清楚情況,避免產生什么誤會,尤其要避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
一方面他對沈哲子印象不錯,彼此也有交情,沒必要因小事鬧僵。另一方面,他本身也不想涉入到那些殺人不見血的復雜斗爭中,畢竟他家曾因此類的斗爭險些族滅,后人都是以此為戒,遠離紛爭。
衛崇的一面之詞,沈哲子倒也不會盡信,但見對方態度這么誠懇,當即便吩咐車駕轉向都南,去尋沈牧問清楚。
不過他也覺得衛崇不會騙自己,這應該真的只是一樁意外。畢竟前段時間風波鬧得那么大,至今都未平息,讓人心累,眼下應該也不會再有人不知死活的妄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