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將士彼此在臺城外互潑血漿,結果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手重灌了沈哲子一脖子,等到臺城內沖殺一陣,結果整個后背都是血淋淋一片,換了幾遍水身上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加上還要思考接下來的行動步驟,沈哲子沐浴完畢換上清爽衣衫,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
待他行出來時,便看到堂中坐著一個年輕人,赫然也是熟人王胡之。
見沈哲子行出,王胡之便站起身來彬彬有禮道:“太保已經與虞公先行一步,臨行前囑我送駙馬前往建平園。”
沈哲子磨蹭這么久,也知道王導不可能還在等他,這點數他還是有的。不過他也沒有什么可跟王導談的,虞潭歸都后大佬們交涉自然要交給虞潭。
老爹和虞潭還鄉治土,這些年來兩家聯系也漸漸緊密,鄉資實利方面自然是沈家幫扶虞家。而在學術上,虞家也是拉扯沈家,如今沈家族學里還有幾位虞家飽學之士在授業。
所以沈哲子也不擔心虞潭會繞過他跟王導有什么私謀,畢竟王家也拿不出來什么足夠的代價。一旦有了大勢,許多小節反而不必過分計較。正如王家達到如今的位置,就連王敦作亂都沒有撼動太多,而面對庾亮的咄咄逼人,王導也能淡然視之,這便是底氣所在。
不過對于王胡之來見自己,沈哲子還是感覺有些意外,這小子還曾經是他情敵呢。不過眼下再計較那些舊事,顯得不夠氣量,他笑著上前說道:“有勞修齡兄久候,還請賢兄入座稍待片刻,發干著冠之后便起行。”
“駙馬不必多禮,我不過陪客,一切都從主便。”
王胡之說著便又坐回席中,只是面對著沈哲子,神態不及剛才悠然,總有幾分拘束。
剛才沈哲子在太極殿旁大殺一通,因為要回避譙王,王胡之并沒有到場親見。不過那一位被沈哲子射殺的丹陽臺臣尸體,王胡之卻是見到了。
說起來,前不久他還與此人在臺城外一次聚會上宴飲過,沒想到轉頭再見已是魂飛魄散。一方面王胡之是覺得貉子終究悍氣難脫,另一方面也是不乏心悸,眼前這看似清雅俊美的年輕人,一旦發起飆來那是真敢殺人啊!
對于太保安排自己這個任務,王胡之也是無奈,但又不好推脫,只能硬著頭皮過來。他明白太保是希望他能提前跟沈哲子溝通一番,畢竟今次亂事因他家而起,這是瞞不住的。況且對方如果想報復,那也根本不必講證據。
現在瞎湊熱鬧的丹陽人家已經被反擊得大敗虧輸,這不免給人帶來不小的心理壓力。王胡之自然明白大族的陰暗面,一旦耍起手段來,那要比寒庶乃至于小民之家都還要卑劣得多,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況且這貉子自恃功身,眾目睽睽之下就敢射殺臺臣。現在想來,薛嘏之死也未必就與他全無關系。再回想前事,自己居然還與這種人爭幸公主,想想也是蠻刺激。
還有一點讓王胡之比較擔心的是,時人俱知譙王是被沈哲子引用建功,如今在宿衛任職。如果這小子要針對他家來報仇,原本的舊隙加上譙王的攛掇,如果哪天自己被擄去城外拋尸石子崗,未必沒有可能…
這么一想,王胡之心里便不能淡然,再猜度太保派遣他來的深意,大概也是希望他能借此緩和一下關系,不要再被過分記恨。
所以,盡管王胡之心內有些犯怵,這會兒還是擺出一副謙和姿態,努力想要尋找話題。
沈哲子倒不知王胡之心里這些算計,王家他是一定要動的,只是要怎么動、動到哪一步,他還在想。畢竟瑯琊王氏及其背后的青徐人家可不是軟柿子,況且眼下還需要青徐人家配合徹底將丹陽人家掃出時局。
彼此各有思量,枯坐良久之后,王胡之才干笑一聲,說道:“非常之人乃建非常之功,駙馬早有收復京畿,如今又在暴民沖擊下安保臺城,實在讓人欽佩。武略非我所長,若使易地而處,我可是要不知何從下手。”
“江內操戈,難稱為功。我倒希望來日有幸能跨江北上,輕取賊首,那才是男兒應為。”
沈哲子微微仰首,后方正有宮人用細絹小心為他擦拭頭發吸干水分,姿態不算有禮,不過人也不是他請來的。
苦思半晌想打開話題,卻被堵了回來,王胡之心中不免抑郁尷尬。說實話,若換了一個人,換了一個時間,他早就要甩袖離去,可是現在為自家性命計,縱有怨氣也只能按捺下來。
“這幾日諸多事發猝然,真讓人應接不暇。暴民前日沖擊薛籍田,今日又沖擊臺城,實在不馴!歷陽逆賊大壞世風,其罪真是死不能贖啊!”
沉默片刻,王胡之又感慨說道,就算是要來示弱低頭,也總要找幾個話題先活躍下氣氛。
“究竟是否暴民,有司未成定論。不居其任,不敢輕言。”
沈哲子又是隨便一句話說死這個話題,不想與王胡之深談。
這一次王胡之真是被堵得有些難受,他家又不是軟柿子沒有招架之力,大不了自己以后出門多帶一點護衛,或者干脆不出門,難道這小子還敢沖進他家來害他?
這么一想,他便不愿再為那莫須有的危險而服軟,于席中冷笑道:“前日薛籍田遭暴民毆打,本是受害,結果昨日居然自戕于太極殿,際遇之慘令人扼腕!人都言籍田耿介,卻受強人所迫無奈求死,不知駙馬對此有何看法?”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便是一挑,漸漸有些摸清了王胡之想法脈絡。略一轉念后,他臉色便是陡然一沉,疾聲道:“薛籍田自戕而亡?什么時候的事?修齡兄能否詳細道來?”
王胡之見沈哲子這反應,當下便是一愣,看不出沈哲子是故作姿態,還是真的不知。不過,他還是詳細講述了一下薛嘏之死,然后在席中感慨道:“籍田也是命途多舛,橫遭不測。不過其對駙馬所言,先謗后褒,倒是發人深思。”
“物議可惱,物議可畏…”
沈哲子沉默許久,才仰面長嘆一聲:“先師教我忠義,籍田也是門中有錄。彼此殊言共論,各思國計,本是和而不同。可惜可惜,世上太多陰祟,不容清白啊!”
說罷,他已經從席中站起來,對王胡之拱拱手:“舊知遭此橫劫,心意難安,還請修齡兄見諒。”
說完之后,他便轉身徑直離開房間往后而去。
王胡之見到這一幕,已是愣在了那里,他本想以此來刺一刺沈哲子,沒想到對方反應卻完全出乎他的預料,讓他不明所以。
又過了大半刻鐘,沈哲子才又轉回來,眼眶微微泛紅,對王胡之說道:“薛籍田是我故知,縱有異論強爭,對坐亦不傷情。庸人難解此情,惡人以此構隙。籍田耿介難屈,以死明志,此為大賢壯烈,恨我不能!不過我又怎能安心再享名位,只求速去,殘骸流放四野,不負舊人!”
“這、這…”
王胡之聽到沈哲子這么說,思路更是跟不上。
沈哲子卻不管王胡之怎么想,上前一步將一封書信擺在案上:“請修齡兄將此信轉交諸公!傷心之土,情難久留,告辭!”
“駙馬留步…”
王胡之見沈哲子轉身而去,心內隱隱感覺不妙,他彎腰拿起書信,然后便疾步追出,繼而便看到沈哲子已經被眾多兇神惡煞的軍士們簇擁著徑直往南行去,不敢再靠近過去。
待到沈哲子一行消失在轉角處,王胡之才驀地清醒過來,他見那封信并未封口,便展開來看一遍。
信中所言與先前沈哲子的話大同小異,都是心痛薛嘏之死以及情傷舊誼,只是文采要激昂得多,真摯情誼透過那字里行間撲面而來,感人肺腑。就連王胡之看了,都要深深不齒那些小人構陷行徑,不禁破壞了這么純潔的一份君子之交,更害了一條賢人性命!
王胡之當然不知道,沈哲子這幾天蹲在東郊莊園除了憋著壞心思要搞丹陽人家外,剩下的時間就是構思這一篇《傷情賦》,甚至因為自己墨跡恥于見人,專門讓人謄抄一份收藏在懷留作備用。
看完信之后,王胡之本能的要去見太保,可是想到沈哲子有言此去便要歸鄉不出,略一轉念后,還是急匆匆往護軍府去見更近的溫嶠。
“駙馬情傷薛嘏之死,要隱遁歸鄉?”
溫嶠名為坐鎮臺城,但正主的中護軍都來了,他也只是閑坐養神而已,聽到王胡之的回報,已經忍不住瞪起眼來。那小子做這么多事,然后要隱遁歸鄉?騙鬼嗎?
王胡之苦著臉上前將沈哲子臨行所留書信遞上去,溫嶠接過來一覽,倒是驚艷一番。
椒閣空曠,璇女杳然。素弦久置,清音不鳴…形如野中雙鳧折翼,意感云間別鶴孤啼…吞聲躑躅恐泣血,人間不聞霜華聲…
如果不知道這一封信是什么來歷,乍一捧在手中,溫嶠還以為哪位多情公子死了心愛之人。可是沈哲子真的跟薛嘏有這么深厚交情?
拋開文辭不談,溫嶠再用自己能夠理解的思路解讀這一篇文賦,便漸漸有所明悟,這小子已經占了里子,現在是在要面子呢!
有了這番感想,他不禁感慨一聲,暗道以后要在詩賦方面對兒子加強培養。這種討價還價的方式,那要比粗言鄙語文雅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