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早春,寒食將至,氣候在回溫,建康城也在復蘇。
早先被安置在難民營地的那些難民僅僅只是建康人口的一部分,另有許多大量的所謂良家散布在城中。但是因為各項物資的匱乏,過去的這一個寒冬他們也只是勉強糊口,隨著長干里等區域被次第拆除,這些人如今都聚集在了秦淮河兩岸。
吳中運來的物資,解了都中用度匱乏的燃眉之急。如今在秦淮河兩岸,到處都搭建著竹棚水排,岸邊上停滿了貨車,上面裝滿了錢絹之類。一俟有貨船自河道上駛來,即刻就會有大量的人一擁而上,準備哄搶交易。
斗米數百錢,斗鹽千數錢,在這水道上只要有貨,便不愁銷路,不愁賣不上價錢。那些僥幸爭搶買到貨品的人家,干脆利落的財貨兩訖,而后便會有家丁們用牛車、用竹筏運載著再往城中去,或是自用,或是倒賣。
因為物資的奇缺,如今的建康城內市場亂到超過一里,貨品便是兩個價格。如此混亂的市場,必然會造成大量的小民之家破產,而那些參與囤積的人家,一來可以借此大量獲利,二來還能趁亂大舉隱蔽人口,可謂一舉兩得。
而在這件事情上,朝廷已經完全沒有話語權,因為中樞財政的惡劣,對市場的話語權幾乎為零,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手握資本的人家興風作浪。
沈哲子騎在馬上,沿著秦淮河緩緩前行,與他并行的是庾曼之和沈云,再后面則是興男公主乘坐的牛車。
望著喧鬧的河道兩側,庾曼之一邊抖著手里的馬鞭一邊嘆息道:“原本只以為兵災才是人世第一大害,現在才知道這世上太多殺人手段根本不必兩刀。昨日我家人入市購米,駙馬知不知斗米幾錢?足足千五!這些黑心商賈,簡直不給人活路!往常石米都不足此價,攪鬧得世道不寧,他們又有什么好處!”
沈哲子聽到這感慨,不免有幾分尷尬,如今都中各種商品,其實不過只有三個來路,京府、吳中和江州。其中京府和吳中,倒也不必深思,就是沈家領導的吳中商盟,加上庾條他們那一群隱爵僑人。
而江州方面倒是也有大量商旅販運物資北上,但都被宣城的庾懌卡在了姑孰附近。說穿了,如今都中的物價之所以混亂到這一步,相當一部分就是沈家和庾家在推波助瀾。庾曼之這當著和尚罵禿驢,順便罵了自家老子,倒是讓沈哲子不知該如何回答。
沈云倒不知自家如今也是大得其利,只是因為聽到水道上那些貨商大多口操吳音,情感不免有所偏向,聞言后便說道:“庾長民你就是個老兵之才,只見到都中物價高企,可知這些商旅北上也是勞苦巨耗!不要說都中米價,就連我家鄉中,年初也到了斗米百錢!如果沒有這些商旅北來,都中餓死的人只怕更多!”
“哈,沈小武你這是狡辯!你也說你鄉中米價才百錢,貨運南北,就算兩三倍利,難道還不夠他們賺的?現在是幾倍?足足十數倍啊!”
庾曼之忿忿道:“依我來看,就該把這些罔顧民生、囤貨待沽的奸商統統殺掉!早先叛軍大索江東,絲縷不費也能搜刮出錢糧來!”
眼見這深感民困、嫉惡如仇的家伙連弒父的念頭都滋生出來,沈哲子便開口道:“你們爭論這些又有什么用?為商者趨高避低那是天性,籬門處米價不過六七百錢,到了大桁附近已經超過千錢。人有所需,人同所欲,若真要到動兵那一步,沿著大桁往外殺,殺個干干凈凈,沒有生口,自然也就不需米糧了。”
聽到這話,兩人都訕訕住口,不再爭論。
類似庾曼之這種憂慮,沈哲子不是沒有,如今都中物價雖然亂,但其實也在可控制的范圍之內。到如今平叛結束已經過去了半年有余,江東各地物貨其實已經往此調集來,包括京畿本地人家,其實都囤積了大量的物資。
眼下這種物資短缺的現象,其實只是人為造成。庾懌在上游,商盟和隱爵在下游,包括沈哲子在營救韓晃的時候與各地人家的溝通,一起聯合起來在年關前后對建康進行了一場小規模的封鎖。
之所以要這么做,當然牟利是一個方面。作為前次叛亂的主戰場,宣城以及大江沿岸姑孰、蕪湖等地所遭到的破壞,比建康有過之而無不及。庾懌本身又不是強勢空降那里,想要快速打開局面,所需要的錢糧也是海量的。
沈家、包括庾條自己,就算有積累,但也不能沒底線的去援助。況且這個坑實在太大,憑一家一戶之力想要填平,哪怕是沈家也要大傷元氣。且不說如今的豫州還不是沈哲子直接掌管,就算是沈哲子去了,也不能這么玩。
發國難財雖然不道德,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相當好的機會。假使庾懌不能快速打開局面,將攤子鋪開,那么留下的隱患絕對不是那一點道德上的滿足感能夠彌補的。
當然,營造出這樣一個局面,不可能僅僅只是為了牟利。通過操控物價壓榨民財的同時,也是在拓展建康這個市場的深度和潛力。
人或者說普通的民眾,在遭受劫難后,應激的反應是竭盡所能的囤積,龜縮起來,避免與外界進行交流,從而規避風險。這樣一來,建康城無論有多少的人,都會一家一戶的孤立起來,變得死氣沉沉。沒有個兩三年的休養生息,不可能再活躍起來。
一旦發生這樣的情況,那些有資本有實力的人家,就會通過這種手段來吞沒別人,壯大自己。
沈哲子通過操控物價,針對的不只是小民之家,還有那些趁機在當中做二道販子、上下漁利的士人門戶。他一直在等一個臨界點,等到那些人家囤積到一定程度,周邊已經蓄積良久的物資洪流就會即刻沖入建康,極短時間內將物價打壓下來。
當然這樣會造成大量的小民人家破產,但他們并不是走投無路,都南那些難民營一直在敞開了接納受災民眾。通過這樣的手段,還可以直接控制更多的人口。
士族生存的經濟基礎是人口和土地,只要這種社會資源的分配方式不改變,無論殺得再干凈,后續崛起的都是一樣貨色。有了營建新都這一個前提,無論搜刮出多少人口,沈哲子都敢接納。混亂只是一時,只要將這些人塞進工作崗位里,社會就不會亂!
當然這些考慮,像庾曼之和沈云這些少年人,視野所限,就算跟他們解釋,他們也未必能夠理解。沈哲子也算是做好事不留名,牟利的同時,為朝廷增加更多直接掌控的人口。只要有了人,無論古今,一切皆有可能!
一行人沿著秦淮河,一路行到了丹陽郡城附近,謝家如今就住在這附近。
剛剛拐進巷子里,早已翹首等待的謝奕便疾步迎了上來,遠遠便拱手笑道:“寒舍陋居,街巷幽僻,我正擔心駙馬找不到路呢。”
這話當然是謙辭,沈哲子他們一路行來,都有謝家仆人在前方帶路。不過謝家住的這個地方也的確有些偏僻,位于城東郡城背面,街巷狹窄甚至車馬難行。在轉入小巷的時候,興男公主都不得不下了車,換乘了布輦。
“謝二你也算有家資之人,怎么安家如此荒僻之處?”
一行人下了馬,庾曼之踮著腳站在巷子里左右打量,凹凸不平的街道積水早已經漫過了他的靴面,這里環境的確算不上好。
“庾三你歸都后倒是變得矜貴起來,年前臥在泥坑里也不敢這么多廢話!”
謝奕上前笑一聲,彼此也算過命的交情,既不因居所簡陋而窘迫,也不因庾曼之的抱怨而不滿。
沈哲子把韁繩遞給后面的家人,也在大量謝家這座家宅。這宅子地段雖然不好,面積倒也不小,只是街巷過于逼仄,甚至還有人家在巷子里搭建窩棚,望去不免感覺狼藉。
其實不獨謝家,許多南來的僑門舊姓在建康城的處境都算不上好,那直到后世都名氣頗大的烏衣巷,位置也都是有數的,類似王葛高門這樣的人家畢竟是少數。如果不是公主帶來的嫁妝,沈哲子想要住進烏衣巷里也要排期。
因為巷子狹窄,一行人繼續往前行,謝奕順便介紹了一下跟在他身邊的那個未及加冠的年輕人,乃是他的嫡親兄弟謝據謝虎子。
沈哲子與謝奕倒是熟悉了,卻是第一次到謝家拜訪,因而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謝虎子。
謝家玄風濃厚,這個謝虎子也是時下名士一般的打扮,氅衣散發,在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又有颼颼的穿堂冷風,鼻子都凍得有點紅,不過還算是儀表堂堂,相貌與謝奕類似,方頭大臉,看著就很有正氣感。
因為公主一同到來,謝虎子先行一步回家報信,沈哲子倒也罷了,丹陽長公主過府,總要擺一擺迎接的禮儀。
看到公主也到來,謝奕不免有些詫異,連連道:“不過家中小聚,何敢勞公主親至。”
“我與無奕已經是家好,過府拜望長輩,也是應當。”
沈哲子笑語一聲,再抬頭看,謝家府門前已經行出了數人,為首者便是謝奕的父親謝裒和堂兄謝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