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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7 前朝宗親

  大概是見多了都南殘破景象,一俟行入虞家這布局、格調都無甚出奇的莊園,沈哲子竟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時下春寒料峭,其實園中也沒有什么可觀景色,幾座樓宇假山分布在一汪清泉周圍,當中以竹廊連接,唯一可算醒目的便是園中遍植毛竹,泛著幾分灰蒙蒙的綠意。

  看得出,沈哲子的到來確是讓虞感到欣喜,一邊拉著沈哲子的手,一邊不斷介紹竹廊里那些探出頭來的賓客。沈哲子歸都一來便甚少參加集會,偏偏名氣較之早年翻了數倍,加上所作所為都牽動人心。他能前來為虞送行,也確實讓虞感到驚喜和虛榮。

  一行人談笑著行入暖閣,虞拉著沈哲子坐在他隔席,不乏謙虛道:“我這座小園,是難得駙馬雅趣。尊府沈園、南苑,俱為都中園墅翹楚。只是時局不靖,南苑不免可惜…”

  沈哲子聞言后笑語道:“游園居所,不過怡情之處。時局動蕩,此心又哪得安處?若使海晏河清,蓬戶亦足慰我。身外之物,聚散都是隨意,不必介懷。”

  “駙馬妙答,胸襟開闊,豁達率性,真是常人難及啊!”

  沈哲子話音剛落,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席中已經有一個年輕人拍掌贊嘆起來,語調略顯夸張,很是引人矚目。

  沈哲子循聲望去,覺得這年輕人有幾分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那年輕人倒也識趣,一俟察覺沈哲子望過來,已經從席中站起遙遙拱手道:“彭城曹立,南來客居京府,早年有幸拜望駙馬。別來經年,駙馬已是名滿江東,某卻不得寸進,實在羞愧。”

  沈哲子聽到這里,才隱隱記起來,拍掌笑道:“我記得你,令尊可是郗公帳下曹參軍?保境安民,晏然有度,是一位良臣。”

  說出這話后,沈哲子便感覺到氣氛有些異常,再見虞眸中已經隱隱泛起寒芒,不免有些奇怪。

  沈哲子又怎么會知道,他自己無意間一句話,道出這個曹立乃是廣陵流民帥出身,而這與先前眾人所知的隱有相悖。

  任球侍立在沈哲子身后,俯身低語幾句道破玄機,沈哲子聞言后,嘴角便勾起一絲古怪笑容。此一類冒充士族的事情,時下倒也不罕見。他對士族的身份又沒有那種近乎貞操觀一樣強烈的捍衛情懷,倒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那曹立只想著出頭,倒沒想到沈哲子真是博聞強識,居然能記得他。榮幸之余,更多的還是尷尬,他已經在虞家莊園里混了幾天,園中人都知他乃是前魏曹爽后人,若不能把這個謊圓過去,那他以后也不要在士族圈子里混了。

  深思良久之后,曹立才強擠出一絲笑容,故作長嘆說道:“神州板蕩,骨肉疏離。若非年前與叔虎公子座談,尚不知族祖奕公已經故去。未能奉親病榻之前,實在有憾。今次入都拜望故交,也是存念多謝舊日照拂之恩。”

  沈哲子聽到這里,眉梢不禁一揚,他能想得起這個曹立的來歷,那是因為曹家在江北一眾流民帥中勢力也不弱,而且還是跟徐茂一批加入隱爵的老人。今次見面,倒是沒想到這曹家已經謀取到一個曹魏宗室的出身,而且居然還是王彪之作保。

  “原來如此,北地糜爛,離散人家眾多,這倒也并不出奇。”

  沈哲子也不知這曹家經歷怎樣曲折、付出多少代價才勾搭上瑯琊王氏,但這本來就是一樁閑事,倒也沒必要拆穿對方。他既不是曹家后人,也不是曹家先人,有人上趕著給別人家祖宗上墳,倒也不必說破。

  眼見應付過去,那曹立也是心有余悸,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他家這身份獲得太短,根本經不起推敲,而沈哲子時下名望遠遠重過王彪之,若是被質疑幾句,那他家之前苦功都要浪費。

  略過這一件事,沈哲子視線在席中一掃,發現列席者大多是青徐人家年輕子弟,真正的名流并不算多。

  這倒也正常,元帝封爵瑯琊王時,本就是宗室遠支末流,能夠求娶到的人家自然也不會是什么清望舊姓。

  濟陽虞氏中朝并無顯名,而虞本身也不是什么通玄達儒的名士,之所以賢重起來還是先帝在位時有所扶植,只是不久便被庾亮轉手掃出臺城,近期才又歸都。既沒有清譽,又不具勢位,往來者自然沒有什么名流。

  只是視線落到另一席中的羊賁時,沈哲子心中便有所起疑。這羊賁雖然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但臉色卻有些不好看,隱隱泛白,倒與那個曹立緊張的模樣有幾分仿佛。

  有了這個發現,沈哲子視線在兩人臉上快速移動一番,繼而心念一轉,指著那個將要坐下的曹立說道:“今日偶見曹郎,倒讓我有所感觸。奕公在世時與我家也有所往來,早先不知隱情,故人之后竟然見而不識,倒是冷落了舊情。曹郎既然來都,改日一定要到我家一敘。”

  說著,沈哲子擺擺手,示意任球下堂去送給那曹立一張名帖。

  好不容易應付過去,又被招呼一聲,那曹立心幾乎都提到嗓子眼里,卻沒想到是這么一個好消息!他來都中廝混,就是為了要趁熱打鐵在各家之間混個臉熟,只是一直沒能觸及到高層,現在居然有了這么一個好機會,已是喜出望外!

  大驚大喜太過猝然,那曹立已經有些不知所措,待到任球將名帖遞上來,過片刻才忙不迭兩手接過來,連連對沈哲子拱手道:“一定一定,來日一定前去拜望駙馬!”

  這態度過分熱切,讓席中眾人隱隱都有些不自在,時人講究風度,哪怕拍馬屁也要講究云淡風輕。誠然沈哲子如今確是名重,眾人都不乏禮待,但這曹立如此夸張逢迎,還是讓人隱感不齒。

  尤其是此間主人虞,眼見這一番對答頗有喧賓奪主之勢,他自然不敢怨望沈哲子,只是冷聲道:“戰亂之際,南北離眾頗多,或有錯識,也是尋常。駙馬你善待故交,愿舉賢良,這一點都中都知。只是也要防備曲進之人,畢竟人心不古啊!”

  這一番話,已經不啻于直指這個曹立家世有古怪,原本已經有所緩和的氣氛,又因此語而變得尷尬起來。

  那曹立剛剛落座,聽到這話后,臉龐已經隱有扭曲,恨不得活吞了虞!他在園中這幾日,單單送給這個老小子財貨便達十數萬巨,自己冒認的又不是虞家祖宗,這老小子轉頭就把自己給賣了,實在可恨!

  心中雖然怒極,他卻不敢直接面忤虞,只是兩眼盯著沈哲子,唯恐對方相信了虞的話而收回名帖。待見沈哲子面露沉吟之色,他心跳更是急如擂鼓,頻頻目視對面席上的羊賁,希望對方能夠解圍。

  羊賁本來不打算出頭,可是眼見曹立動作越來越大,漸漸將旁人視線引向自己,也只能輕咳一聲,硬著頭皮說道:“這一件事,使君倒也不必過疑。當日叔虎與曹兄共論鄉誼時,晚輩也在場中。”

  眼見羊賁主動跳出來,對于這當中的內情,沈哲子也就猜個大概,便在席中笑道:“使君仁厚長者,所率世風日下,確是時弊。我家世居吳中,江北舊姓所知不多。不過,既然士勇有言,又是叔虎兄所論故交,那也沒什么可懷疑。這二位俱是高門賢良,言出如矢,一語中的,我自然信得過他們。”

  說完后,他又舉起酒杯,對羊賁遙遙示意,繼而一飲而盡。

  羊賁也舉杯回應,只是酒水入喉,盡是苦澀。他一時生出私念,幫這曹立謀求出身,順便將王彪之拉下水,原本循序漸進倒也順利,沒想到突然插進一個與早已死去多年的曹奕有交情的沈家。

  這一次,可是主動將把柄塞入對方手里,若被窺出破綻,那么無論是他還是臥床養傷的王彪之,可都是洗不清了!

  沈哲子倒不管羊賁感想如何,與他而言這只是一個尋常小插曲而已。不過在見到羊賁之后,他倒想起來自己先前一個念頭,那就是煽動羊賁的叔叔羊聃去爭取豫章太守。

  略一轉念,沈哲子又喚來任球低語吩咐幾句。任球本來就是長袖善舞之人,入了公主府后人脈更是激增,拐個彎去安排這件事再簡單不過。

  羊家近來因為羊曼之死可是過了滾油的大蝦一般紅得亮眼,羊賁敢插手這種注定麻煩不斷的為人冒籍之事,可想而知本來就頗為跋扈的羊聃必然也是膨脹得難受。沈哲子為其挑選一個奮斗目標,就不信這個羊聃能忍得住!

  接下來倒也無事,沈哲子跟虞本就沒什么交情,今次來捧場也是給了十足的面子。虞能夠出任瑯琊郡,也不知背后走了什么門路,沈哲子對此也不感興趣,只要不擺明車馬跟自己對著干,他也懶得理會太多閑事。

  總得來說,虞的態度還是讓沈哲子比較滿意的。只要沒有什么尖銳的立場沖突,那也不必四處冷眼樹敵。況且,虞出任瑯琊郡,來日沈哲子可能還會有事要請他幫忙。因而,這一場聚會也是賓主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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