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颯颯,冬寒料峭,這一冬注定難熬,尤其是對亂兵肆虐的殘破建康而言。
國事何以艱難至此?
臺中太保官署內,王導圍著一件皮氅,書案上擺滿了各類文牘。亂后興制,千頭萬緒,如今案上這些,已經是掾屬們層層篩選精簡之后才又搬至他的案頭。
此時在官署中,尚有十幾名掾屬都在埋頭做事,各一類的文書,經由他們整理抄錄,同時翻閱舊籍文錄,寫上自己針對此事的看法意見,然后才會呈送到太保案頭。
幾名吏員捧著炭盆疾行而來,入房后即放緩步調,悄無聲息的放在書案旁,順便端起了只剩灰燼的舊盆。其中一人不慎踢翻了唾壺,唾壺哐當滾地聲頓時打破了房中安靜,眾人都紛紛抬起頭來,不悅的望過去。
那吏員心中已是一慌,冷汗涌出,忙不迭趴伏在地上小聲請罪。
王導也被這生息驚動,抬頭觀望片刻,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擺擺手道:“退下吧。”
吏員聞言后才松了一口氣,再拜一次便起身彎腰往外退,只是行至半途卻又聽太保說道:“等一下。”他忙不迭又轉回身來,垂首待命。
“炭盆撤去一半。”
王導低頭吩咐一聲,繼而將手一指自己身畔兩個炭盆說道:“火熏體燥,挪去王掾身畔。”
吏員聽到這話便愣一愣,而后便見太保又低頭疾書,便有些不知所措。
“聽太保吩咐。”
距離最近太保位置的是長史梅陶,見吏員站在那里不知該怎么做,便低聲說道,順便將自己身畔炭盆往前方推了推。
這一樁小事,言語雖然不多,但房中眾人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各有感慨。雖然只是炭火取暖的小事,但卻充分暴露出時下都中維持的窘迫。
歷陽叛軍攻入京畿,臺苑破敗大半。過去這兩個多月里普征民力,也僅僅只是勉強修繕了一部分宮苑和臺城一些重要官署,用度嚴重不足,哪怕太保都要與掾屬們同室理政。至于其他官署官員,甚至只能聚集在太極前殿,根本沒有具體的辦公場所。
以往臺城內是有完善的取暖火道直通各宮寺,可是叛軍占據此城的時候,因為擔心隱患而將火道盡數堵死。如今臺中也只能用這種炭盆火燎驅寒,條件可謂簡陋。
但即便如此,眾人也不敢有怨言。時下都中各種物資存儲奇缺,尤其是木炭薪柴之類的越冬取暖之物,缺口更加龐大。哪怕苑中皇太后都以身作則,每日取用不過數斗,三公以降,配給都是艱難。
今冬之潮寒尤甚,臺城之外,小民無衣遮體,無瓦遮頭,凍死街巷者累日不絕。但凡心有良知者,慘不忍睹。在這樣一個形勢下,若他們還敢有所抱怨,單單物議沸騰便足讓他們羞于立足。
房間中一個臉色略有蒼白的年輕人比較引人注目,他身上裹著厚厚的錦氈,喘息聲也是粗沉厚重,明明旁人都冷得手足隱有發麻,他額頭上卻是一片汗津津的,眉目間不乏有痛苦之色,閱讀一份文書要比旁人緩慢得多,但勝在一直在堅持著。
王導間或也往上年輕人一眼,眸中有幾分不忍,低聲問道:“修齡是否需要休息片刻?”
年輕人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他精神已有幾分昏沉,待王導說了第二遍才反應過來,搖頭道:“職下無事,多謝太保關心。”
看到這一幕,王導心中不免又是一嘆,眸中閃過一絲落寞。時人多夸他家子弟賢良俊逸,但其實王導自己又怎么會不知這些子弟稟賦,清談雅戲、簡傲玄虛確是高人一等,但若說到實任,真正有能力的卻實在屈指可數。
眼前這個子弟王胡之,已經是難得長于任事之人,可惜卻又有宿疾纏身。
今次亂事,當然可以說是禍起故中書庾亮,但王導作為肅祖遺詔輔政第一,其實也是難辭其咎,即便不是主罪,但一個坐望養禍的罪名免不了。假使平叛過程中有所作為還倒罷了,可惜王舒幾乎完全沒有發揮出應有的作用,這不免讓他家更加尷尬。
如今王導統理政務,他也知外間其實針對他已是諸多物議,但旁人可以推卻重任,但他只能咬牙堅持,否則國事都無以為繼。
如今的王導,也是迫切需要來自家族的支持。可是,王彬因其子殘之事一直懷恨,直接回了瑯琊郡鄉里,屢請不歸,只是迫他嚴懲兇手。
對于王彬如此態度,王導也是心知為何,表面上是因為兒子的事情,但其實內里還是深怨他在江州刺史人選問題上支持了王舒而沒有支持自己。
對此,王導心內愁苦之余也不乏怨念。王彬只是殘了一個兒子而已,可是他的嫡長嗣子都死了!哪又怎么樣?活著的必然要面對當下的問題,王氏所謂的高門地位也非生來就有,那也是祖輩一代代經營起來!
如今大亂方定,若是還執著于舊怨,離群絕眾,一點都不能益于當時,有的是人家等著取代王氏在時局中位置!
況且,他選擇王舒也是迫于形勢。王舒好歹還有功事可論,但就算是如此,也是費了一番周折,才最終在月前敲定此事!而王彬又憑什么去圖謀這個位置?難道他還以為如今這形勢如中興建制之初,什么位置都是門戶內一言決之?
王彬已是如此,可是王舒也讓王導頗感齒冷。他極力為王舒爭取此任,并且在年前定下此事,除了再為自家爭取方鎮之援外,也是希望王舒到任后能夠調集一部分江州物用來解都中燃眉之急。
然而王舒到任以后,非但沒有就此努力,反而轉過頭來連連向中樞請援。難道他不知如今都中是個什么情況?無非是借此示好江州人家,想要專據地方而已!
同輩人已是如此,晚輩們也未讓王導省心。他是強忍喪子之痛主持局面,也希望子弟們除了清譽之余,能夠在國運艱難時有所建樹。
如今江東年輕一代,且不說奇功驚世的沈氏駙馬,就連庾家子都有舍命搏殺之功。他家子弟也未必一定要進取軍功,但最起碼也要有些勤政之勞,否則來日何以號召江東人物?
所以王導近來也是用心鼓勵子弟入仕,但有的興味乏乏根本不聽,有的敷衍了事居官無為,有的則拙于政務一塌糊涂,真正堅持下來、并且還小有成績的,不過王胡之等二三人而已。
家事已是如此,國事更加艱難。
中興以來江東屢經動蕩,所害無過于今次之亂,丹陽糜爛,京畿更是殘破不堪。而人事割裂之深也無過于今次之亂,東南的分立,京府的創建,對王導而言都是將時局狠斬一刀,如今的他再像如以往那樣事從簡約,從善如流已不可想,遇事頗多掣肘,更有諸多曲折。
比如今次的歸都定賞,這本來應該是在十月里就完成的事情,可是現在卻一直拖到了將近年關,進度卻仍不足十之一二!
論功定賞,看起來不過是參與叛亂的各家在平亂后各自瓜分名爵利益,但更深層次的作用卻是構建一個新的秩序,上下協力以共渡難關。最具體的表現則是,功賞各家出人出力,捐輸財貨,從而快速將局面穩定下來。
可是眼下,沈氏駙馬大功不就,以至于士心思退,各不應賞。乍一看去,那是各自高風亮節,忠義體國,滿庭清風。但是功賞罪刑,俱為國綱,誠然私相授受是有亂綱紀,但固辭不受,何嘗不是另一種的罔顧綱常,游離于法禮之外!
諸功難授,俱以肥遁辭功為美,沽名養望成風!此風尤以吳中為烈,敢有應功之人,必為時人所鄙,冷眼以望!
由此帶來的后果就是,作為江東財賦基石的吳中,中樞幾乎已經完全沒有手段征用。而吳中錢糧不能調用,便就造成了如今的建康用度短缺,諸多建設良策因為沒有錢糧支持,只能停于畫餅空談,遲遲難為!
以往的王導,也頗以玄談清議、施政簡約為美,所奉行網漏吞舟,唯恐刑威太重而損人清望雅趣。可是如今,隨著局面日趨捉襟見肘,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痛恨這種隱遁不出、以此邀望的行為!
這種邀人望而肥自身、置社稷而不顧的極端自私做法,簡直比歷陽之叛所害更深!歷陽之叛,時人皆知其悖逆!而這樣的行為,阻礙時局的正常推進,卻又偏偏無可指摘!
一直忙碌到傍晚掌燈時,王導案頭上文牘還剩了小半,而此時房中已是長吁短嘆連連,可見眾人都已疲累不堪。
眼見他們都已經沒有了做事之心,王導索性擺擺手讓眾人都各去休息。他自己卻還沒走,只是坐在席中將剩下的文牘翻看一遍,挑出其中一些亟待處理的挑燈批復,分送各寺署即刻實施。
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旋即便響起一個聲音:“太保還未休息?”
“是道明嗎?進來吧。”
王導抬起頭來微笑道,而后房門打開,一道身影匆匆行入,伴隨著冷冽寒風,讓王導精神一振。
蔡謨臉帶喜色行入進來,解開裘衣環扣坐在王導對面,眼見對方臉上不乏疲態,便笑道:“太保伏于案,晨昏操勞,倒是有悖前教啊。”
王導聽到這話,不免自嘲一笑,繼而望著蔡謨問道:“道明喜色盈面,可是有嘉言道我?”
聽到這話,蔡謨便笑吟吟從懷中掏出一份尚是溫熱奏書,說道:“太保一覽即知!”
王導接過那奏書一看,頓時也是喜上眉梢,忍不住拍案笑道:“虞思奧國之循臣,實在可嘉啊!”
奏書是吳興虞潭所來,言道吳興郡府已經備好一批錢糧押赴京畿,旬日可達。這一批錢糧數額,足夠都中捱過今年凜冬!這對王導而言,簡直就是解其倒懸之危啊!
長久困頓終于看到轉機所在,王導心中之喜悅可想而知,捧著那奏書翻看數遍,指著其中一句感嘆道:“名爵之賞,上國之用,避而不就,純貞何存?諫三征不應,即宜永錮,不傷國用,不損清志。思奧此論,雖然悖于令色,但卻是深切時弊啊!”
虞潭這奏書里建議,三輪征辟不就者,那么就應該永遠禁錮不再任官。讓國家避免職位空缺和往來征辟的耗用,也不再去叨擾損傷那些真正志存隱逸的人。
這對于眼下深受其苦的王導而言,可謂深得其心。不過王導也只是感慨一句而已,他何嘗不知眼下隱遁、待時而出已經成了時下人家養望的一個手段,假使真的這么做了,那未免太過嚴苛。
蔡謨聽到王導這么感慨,當即便低語道:“太保真的以為這是虞思奧的意思?”
聽到這話,王導略感錯愕,待到沉吟片刻,才漸漸醒悟過來。他近來愁苦良久,又整日埋首案牘,思路一時不免有所遲鈍,驟然得知這個喜訊,已是喜出望外,不思其余。
此時聽到蔡謨的提醒,王導才恍悟起來,東南賦稅,近年來都是民力轉運。虞潭在這個關鍵時刻將錢糧運送入都,自然不可能繞過那家!奏書中此言分明是有所針對,假使沒有那家的認可,怎么可能會送至都中來!
手捧奏書沉吟良久,王導才驀地一嘆:“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