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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4 兌子

  西陵地處浙江之畔,古時乃是吳越交鋒的前線,史上倒是沒落了很長時間,由于古越地的開發未足,遠不及一水之隔的余杭繁忙。近年來由于吳中商貿的興起,這一個小縣城也再次煥發出了生機。

  仔細說來,西陵也算是沈哲子入世的第一站,當年正是由此南下去見庾懌,繼而引發了后來一系列的事情,讓自家拜托了從逆清算的下場。

  今次跟隨老爹過來,故地重游,但此鄉風貌卻早已殊于以往。即便不言布劃格局的變化,單單在人治上,便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

  早年的西陵縣,雖然地處兩郡之交,浙江之畔,但不過只是小小山城而已,治地狹窄。當年在這里遇到的那位縣令,沈哲子早已經忘記了對方的名號。

  如今的縣令卻換了人,是沈哲子一個舅父名為魏昇。除此之外尚有一部東揚軍駐扎,統兵督護則是沈牧的大舅子賀暢。而在西陵附近,便就是沈家主力開發的始寧。加上北面沈家的鄉土武康,整個余杭舟市便處在這包圍中成為一個核心。

  商盟能夠形成和運作的機理有很多,吳中便捷的水道交通當然是功不可沒的一環。余杭舟市作為這個水網交通的一個中樞,早年施行的包稅法如今已經成為各方都能因此得利的常態,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剝奪了朝廷對商盟運作的鉗制能力。

  而沈家基于地緣對余杭舟市的整體包圍,也是他家能夠主導商盟運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對沈哲子而言,商盟不獨只是一個團結鄉人的單純利益集合,甚至是他對于未來局勢規劃的一個推演和嘗試,商盟對民資的撬動、對世風的導向乃至于對東揚軍這種軍事建制的直接資助,都是他未來需要頻繁用到的手段。

  聚會的地點安排在西陵縣城偏北一座占地廣闊的莊園,這座莊園本是此縣幾個人家的私產,后來與郡府置換鹽田,如今已經成了東揚州府所屬的產業。雖然沈哲子早知老爹在東揚州根基深厚,但等到宴會時間到達時,他才發現老爹做的比自己想象中都還要好!

  從清晨開始,莊園中便陸續有訪客到達,隨著時間的推移,賓客越來越多。到傍晚時,陸續抵達的吳中各家賓客已經達到千余眾!

  沈哲子跟在老爹身后接待這些到訪的客人,臉上肌肉幾乎都笑僵了,心內卻不免有些惡意想法。假使眼下調集人馬將這所莊園里的人一掃而空,只怕整個吳中頃刻間就要陷入震蕩崩潰!

  察覺到兒子神態有些詫異,沈充也是忍不住酣暢大笑。他雖然不屬梟雄之類,但心內同樣不乏勇健,并不甘于寂寂無聞。誠然有個青出于藍的好兒子,但自己也是不乏報復。

  居任會稽這幾年,他在郡中的作為也是一言難盡。平衡梳理地方上的大族勢力,借由鹽業的整頓撬開那些被蔭蔽的人力物力,大力掃蕩境中蠻部。假使沒有他對會稽深刻入骨的掌控,沈哲子在京口運作會稽分州也不可能如此波瀾不驚的成功。

  只是這些事情細微而且瑣碎,并沒有過分轟轟烈烈的事跡傳出,隨著兒子在時局中聲名鵲起,沈充欣慰之余也是頗有幾分吃味的,總覺得欠缺一些以老子的身份去教導兒子的心理優勢。

  今次歸鎮,各家蜂擁而來給他捧場,也體現出過往幾年他可不只是在頂著兒子經營出的局面而無所事事。

  且不說沈充那一點跟兒子較勁的小心思,跟隨沈哲子同來的謝奕等昭武舊部,在看到如此場面后已經是驚得瞠目結舌。

  他們本身對于吳中風貌倒是并不怎么熟悉,也不清楚這些訪客背后能牽連出怎樣驚人的資源集合。只是單看這些人的儀容氣度,一個個非富即貴,只因沈家開宴便紛紛云集于此,這一份在鄉土中的號召力,實在是讓人驚嘆不已!

  “這就是所謂的江東豪首…”

  一時間,眾人心內不免都念起沈家早年這個名頭,有了當下實際的場景映襯,對這一個名頭所代表的深意有了更深刻的認知!

  時下大族維持什么最重要?說穿了就是人望!什么是人望?有沒有人愿意跟你接觸交往,有沒有人愿意相信你!

  南北不交通,士庶不同流,這些時局中積久成弊的陋習,如果有的人家能夠打通,那么就絕對是時局中當之無愧的高門人家。因為只有他們,才能獲得最廣泛的人望認可!這樣的人家,在當下而言唯有一個瑯琊王氏!

  當然庾家也有可能達到這種高度,假使庾亮能夠平穩解決歷陽悍軍的話,可是如今機會已經錯失,庾亮幾乎已經是庾家能夠在時局中達到的頂點了,日后也不可能超過。

  身為僑門子弟,謝奕等人心中自然也有繼承自長輩們對吳人長久以來的輕視,他們今天之所以能夠到此,那是出于對沈哲子個人的信服。可是當親眼看到沈家在鄉土中積攢的厚望時,他們心中已經是忍不住默然生畏。

  其他的年輕人心情或許還只是停留在感嘆驚詫,可是謝奕的心情卻是激動得多。當日陰差陽錯得罪了王家,其實近來他的心情始終忐忑,乃至于不乏懊悔。他的一個錯失,有可能影響到父輩長久以來的努力,乃至于連累他整個家族的前途都晦暗不明。

  前兩日駙馬單獨見他,言道愿意保舉他父親謝裒出任吳興太守。謝奕對此不乏感激,但卻并不覺得能成。在他看來,沈家除了駙馬之外,包括駙馬之父沈使君在內,其實都沒有在時局內縱橫的能量。

  吳興太守在當下所代表的意義,通過這段時間在武康并周遭縣鄉的游覽,謝奕已經漸漸清楚。這是一片寸土流膏的豐饒沃土,假使父親能夠出任,對他家而言裨益實在難以估量。

  但正是因為這一片地方如此重要,朝廷怎么會允許由一個吳地人家選擇?郗鑒能不能決定京口的歸屬?陶侃能不能決定歷陽的歸屬?如今吳興對于時局的重要性,絲毫不遜于這兩地!

  所以謝奕雖然感念駙馬愿意幫扶提攜的念頭,但卻并不覺得此事能成,因而也壓根沒有傳信通知父親,免得發錯了力以至于在時局內處境更尷尬。

  可是此時看到沈家鄉望之厚,謝奕不免漸有意動。假使此事能成,那么他早先所犯之錯,非但無罪,反倒于家有功!至于沈氏南人門庭,那又有什么?

  時下鄉黨抱團,只是因為客居不易,相對而言,鄉人們彼此幫扶更好立足此地。但如果有了更優越的助力,又何必再執迷于抱殘守缺?什么鄉籍郡望,眼下還不是統統窩在江東這一隅之地!

  況且,駙馬的胸襟之大,謝奕也是深有感觸。利用歷陽叛人建成驚世之功,資助杜道暉一個新來僑人往北開辟局面,這樣的人,心中自然不會有什么南北的分界隔閡。這也是謝奕佩服沈哲子的原因之一。

  心中轉念諸多,謝奕結成一個念頭,準備稍后便寫信給父親言道此事,必要時親自歸家勸說,他不希望自家錯失這個機會!

  因為賓客太多,早先準備的廳堂已經不堪用,索性直接挪到了庭院中。

  秋日已經頗為天寒,沈哲子披一件短裘站在老爹身后,宴席的最中央坐的都是如今東揚州的各級屬官。東揚立州以后,沈充職權和轄區都得到極大擴充,單單屬官就增加了三倍有余!如今的東揚州下轄七郡,加上鎮東府的一眾部將參軍,單單列席的便有百數人!

  如此多的屬官,細數之下除了南渡的晉安林家之外,幾乎盡為吳人!

  這自然不是一個常態,只是因為眼下時局未定,中樞并不敢太過分割方鎮事權,暫時可以維持這個局面,但肯定不會長久,未來必然會有許多僑人填充到東揚州來。

  方鎮與中樞天然有沖突,日前沈哲子還在都中時,陶侃便借了沈哲子在荊州軍營外被兵迫的事情,將朝廷安置在其軍中的人幾乎一掃而空,其中甚至包括殷浩的父親殷羨。

  當然這種安插也并非盡是壞處,結果是好是壞終究要看刺史其人對地方的掌控程度。如果太簡單就被架空,那這個刺史也根本沒有做的必要。

  如果刺史足夠強勢,那么就可以和中樞達成一種類似“兌子”的默契。中樞想要方鎮使用其所派遣的官員,那么就要在臺中準備一個足夠分量的位置來兌換。

  陶侃這種寒門刺史的弱勢就在于,他并沒有足夠的人脈來維系兌子,所以在與中樞的交流中屬于被壓迫的一方,自己的職權被中樞來人削弱,可惜自己沒有人安插在中樞以體現他的意志。所以,只能借助大勢,采取盡數遣回這種近似放血排毒的激烈手段。

  但沈家在這場兌子交換中,無疑是屬于強勢一方。他家弱勢就在于中樞無力,通過兌子可以逐步營建起自家在臺城中的聲勢。反觀中樞,其實并沒有太好的人選來瓦解沈家在鄉土營建起來的網絡。

  但就算是擺明了要被沈家占便宜,這場兌子也不能不為,否則朝廷在東揚州將幾乎沒有意志體現!

  類似沈家這種鄉土望族,一旦成為真正的實權方鎮,對于那些浮萍僑門而言,結果將是災難性的。除非他們勇于大肆吸引流民帥過江清掃吳中鄉土勢力,但那無疑又是另一種飲鴆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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