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紀友回到了曲阿,也知道了沈哲子對這些宿衛亂軍的處理方式。
“為什么不殺了那些禽獸不如的亂兵?為什么不為那些無辜遭難的曲阿鄉人報仇?即便是那些兵眾迫不得已,那些領兵的將主也都難辭其咎,為什么不殺了他們以謝鄉人?”
不顧沈哲子親衛的阻攔,紀友徑直行入縣署中,臉色鐵青指著坐在堂內正翻閱文書的沈哲子頓足喝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放下手中的卷宗,示意親兵退下去,然后笑語道:“文學你怎么這么暴躁?莫非去勸降未果?我早說過…”
“你不要給我扯開話題!我問你,為什么不按律懲處那些殘殺鄉民的宿衛亂軍?”
紀友揮舞著手臂大吼道,神(情qíng)已是極為激動,且不說他在曲阿為官經年,為保全此鄉承擔了怎樣大的風險和忍耐,單單去勸降時見寧肯南下赴死都不肯歸降再為朝廷所用,便深感世道之敗壞。
他本以為憑沈哲子的銳氣,應會秉公處理此事,不會放過那群豺狼一般兇惡的亂軍。可是當他回到曲阿時,便看到那些亂軍完好無損的駐扎在縣署門外,心中之憤慨可想而知。
沈哲子聽到這里,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斂去,皺眉道:“我為什么要殺那些亂兵?我為什么要給曲阿鄉人報仇?人是我殺的?兵是我領的?我是丹陽尹?我是曲阿令?如果沒別的事,你先下去休息,我煩得很。”
紀友聽到這話后,臉上憤怒轉為愕然,似乎不相信這話出自沈哲子之口,半晌后才指著沈哲子痛心疾首道:“沈維周,你怎么能這么說?你是假節都督,你是駙馬都尉,眼見如此惡事,你居然袖手旁觀?這么做,與那些居官無任、夸夸其談之輩有什么不同?爭功當先,治亂怯行,你怎么能變成這樣子?你怎么能…”
“我知,那些率眾為亂者都是丹陽故舊人家,你要徇私念舊,掩下這一樁罪惡是不是?你擔心那些人家事后問責于你,害你清望是不是?我不給你惹麻煩,旁人家我管不到,我知我家數人涉入此事,這些敗壞家聲、禽獸不如之輩枉生為人!我自去殺了他們以謝罪鄉人,這是我自己家事,與你沈使君沒有一點牽涉!”
說著,紀友便拂袖轉(身shēn),大步向外行去。
“你給我站住!”
沈哲子臉色這會兒也變得(陰陰)沉下來,他站起來行至堂下來到紀友面前,將手中的卷宗摔在了紀友臉上:“這是今早送回的曲阿受難(情qíng)況,擄掠二十三處,亡者不計,傷者兩千余,重殘數百,老弱孤幼尚余千數。為他們報仇可以,可是報完仇之后呢?我是不是要對他們說,仇已經幫你們報了,你們臥在鄉野自生自滅吧!”
“這么多…”
紀友撿起那卷宗翻看片刻,倒抽一口涼氣,繼而臉頰都隱隱抽搐起來:“如此滔天大罪,難道他們還不該殺?這些鄉人無辜受難,難道朝廷就要坐視而不施以賑濟?”
“賑濟?”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冷笑一聲:“我告訴你都內府庫中還有多少儲蓄,糧不足千斛,錢不盈十萬!來(日rì)行臺歸都,尚不知該如何安置,這些劫余之人等待賑濟要等到何時?”
“那些亂軍不是有擄掠所得?本就是鄉民資財再還給他們,可解燃眉之急,來(日rì)朝廷政令優待,免除丁役戶調,總能慢慢恢復元氣,何至于沒有活路!”
紀友仍是振振有詞。
“好得很,紀君果然是個良臣。丹陽九縣,歷陽四縣,宣城一十三…大江沿岸諸多郡縣,哪一處沒有遭受兵災,是不是全都要依照此例讓鄉民休養生息?朝廷賦稅由何而出?是不是你紀文學出錢供養?”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難道留下這些人一命,無辜亡者能夠復生?傷殘能夠康健?老弱能有所養?”
“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沈哲子這會兒再次回到位置坐定,繼而便冷笑道:“那些兇徒我不會殺,家家都要給我交出買命錢,包括你紀家在內!只要那些受災人有一人還活著,誰敢斷了這份錢糧,我殺他全家!狗(屁pì)的丹陽故舊,我怕他們?”
“假使這件事鬧大了,丹陽不靖,行臺不能歸都,屆時三吳要遷都會稽,江州要遷都武昌,拿什么去駁斥?豫州從逆,江北布置盡毀,羯胡隨時都能南來,不用這些罪卒去布防,派誰去?誰愿去?再招淮北軍頭將主,會否又是下一個歷陽?這些罪卒,宗親都在江東,他們敢不用命?”
“可是、可是…”
“不必可是,你只要告訴我,怎樣能安置好那群劫余之人?怎樣能快速穩定京畿局面讓行臺回歸?怎樣能調集足夠人力在江北布置好防線?這幾個問題解決了,我即刻殺了那些兇徒。”
沈哲子提起筆來,看一眼臉色變幻不定的紀友,說道:“假使你沒有更好的辦法,那就給我閉嘴。過來有事(情qíng)吩咐你去做。”
“我、我…”
紀友確實沒有考慮這么多,被沈哲子一連串的詰問問的啞口無言,只是心內仍然無法接受這樣一個方案,他遲疑著坐下來,腦海中不由得回憶起臨別前所言,喃喃道:“這是一個怎樣世道?內外失和,上下離心,高門弄權,寒傖用武,人人都在把這世道踐踏的更壞,難道真就沒人期盼這世道好轉。”
沈哲子正低頭疾書,聽到紀友這話便抬頭看了他一眼,笑語道:“如此悲世感觸,是那說的?”
“半是所嘆,半是我自己思得。”
紀友神態已是充滿了糾結,語調沉重道:“維周,這世道難道只能越來越壞?罪責又要歸于哪個?誠然江東兵禍罪魁乃是歷陽叛軍,可是他們又做錯什么?過江伊始,他們何嘗不想為王命所用,建功顯名!我本以為宿衛乃是丹陽鄉親,定能盡責守鄉,可是他們又做出這種惡事…”
聽到紀友不乏頹喪乃至于絕望的語調,沈哲子真擔心這家伙會糾結的精神崩潰、人格分裂。
略作沉吟后,他放下手中毛筆,嘆息道:“世道會否變得更壞,我不知道。但既然還有變壞的可能,可見還未壞到極致。人大可不必滿腹牢(騷sāo),貶今諷古,前數千年,后望千年,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世道永遠不會大治,永遠都會有人不得志,永遠都會有人受迫害,只是方式不同,本質都是一樣。”
“你生于何世,何世于你而言便是最好。來(日rì)已成一抔黃土,世道是好是壞,那都與你無關。人力有窮,未必能憑一己之力將一個壞世道導善,而一個世道變壞也絕非二三子之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shēn)。你若是一個好人,也不必憤世嫉俗去褒貶旁人,善待自己所見,為善于一處,不求心安,不忍見人世悲慘而已。”
紀友聽到沈哲子這么說,臉上的糾結落寞有所削減,繼而便不乏歉意道:“維周,先前我一時氣急,你不要介意。唉,若我能如你這般所念豁達,那真是少了許多煩擾。”
“我這是在教你做人道理,你不要跟我比。至于我自己,我是眼望八荒,心系滄海桑田,白云蒼狗要爭朝夕。我心中積壓之苦困,要比你厚重得多。”
感慨完畢后,沈哲子將所書之信吹干墨跡,然后卷起來遞給紀友:“曲阿這里,你是不能待了,稍后政事籍冊印信之類交付馬行之,我會為他請任此鄉縣丞,來(日rì)之善后,他會處理好的。這一封信,歸都后你呈送給王太保,他會明白該怎么做。”
“還有,稍后軍司會送來那些亂軍犯罪者更詳細的資料。你一并帶上歸都,按照名單所列去拜訪那些人家,轉告他們我的意思。你家在宿衛中根基深厚,今次之事也難辭其咎,只要你表態出來,這些人家就不能聯合起來對抗我。不必跟他們討價還價,假使他們對此還有異議,告訴他們,我先殺光這群亂軍,然后再歸都掃((蕩蕩)蕩)他們各家!”
“這樣是否過于強橫?”
紀友聽到這話,便皺眉略帶憂慮道。
“難道先時你叫囂著讓我殺光他們就不強橫了?放心去,不會有什么變數。”
變數當然會有,畢竟如今京畿附近形勢已經有了變化,沈哲子不再是一家獨大。但早先去見陶侃,讓沈哲子見識到荊州軍的隱患重重,陶侃現在應該在忙著鞏固自己的勢位,即便那些丹陽人家求告過去,荊州軍也不可能會沾染這種臟事,因為京畿不是荊州的利益所在。
況且,眼下最不希望京畿動((蕩蕩)蕩)的就是王導,沈哲子這里已經做出了處理安排,王導絕不可能再容許那些人家鬧騰起來,他也會出面震懾這些人家。
接下來的幾天,沈哲子還是留在曲阿,一方面是暫避荊州軍,一方面等待京口行臺方面的消息。當然最重要還是收編這些亂軍,護軍府籍冊其實已經早被叛軍焚燒一空,所以沈哲子讓人從頭開始,將這些亂軍一個一個列名在冊,另成一籍。
這么做當然不合法理,但現在這些亂軍就是臭狗屎,沒人會接。可是他們有一個宿衛的名義,沈哲子如今接收過來幾乎沒有阻力,這樣安排杜赫去江北的底盤就有了。
如今已經與祖逖時代不同,朝廷不可能坐視沈家或者說某一家獨立集軍往江北去發展,這些罪卒們也算是解了沈哲子一個燃眉之急。他們雖然是戴罪之(身shēn),但家小根基俱在江東,要比江北那些塢壁主們可信得多。
只要基礎打起來,來(日rì)沈哲子再調集人力物力往江北去,無論是官面還是私下的渠道,都會順暢得多。js3v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