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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1 委曲求全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一聲,將眾人臉色盡收眼底,視線則落在今(日rì)也有出席的庾冰(身shēn)上。

  庾冰略作沉吟后才開口道:“歷陽強橫,不可輕敵。不瞞諸位,今次行臺集眾來援也是倉促。那數千舟師看似人眾,其實軍力仍遜,倉促成軍,不能輕戰啊!”

  這話就是在說那幾千援軍只是一個嚇唬人的樣子貨,一旦開戰就會露餡。眾人聽到這話后,臉色都紛紛一變。他們過去這幾天望眼(欲yù)穿,期盼能有援軍到來以瓜分沈哲子的事權,打破眼下這一言堂,哪想到造化弄人,期盼良久盼來的援軍竟然只是一個徒具其表的樣子貨!

  可是眾人對沈哲子的忍耐實在已經達到一個臨界點,盡管庾冰已經這么表態,但在沉默片刻后,有人又開口道:“兩軍對陣,本就虛虛實實,哪有什么篤定必勝的戰局。援軍底色如何,叛軍并不知曉。正如駙馬早先奇兵突入京畿,取勝之妙,正在于虛實難辨,攻其不備而已。趁其人心惶惶,一戰未必不能克定!”

  大概是覺得自己表現過于急切明顯,那人又加一句道:“軍略非我所長,究竟該如何作戰,還需駙馬自決。”

  然而他話音一落,席中卻又有幾人發聲附和,都是在用言語擠兌,迫使沈哲子出戰。只是話多模棱兩可,并不把話說死徹底得罪沈哲子,就算沈哲子出戰落敗,他們也有余地推諉責任。

  沈哲子心中雖是冷笑,神色卻是鄭重道:“末將前(日rì)既敢輕(身shēn)入都,今(日rì)又豈會避戰。不過眼下卻仍有一慮,如今都中多新附之軍,其心未定,若真決戰展開,末將擔心或有心懷叵測者興亂于后。前方戰事如何不計,若是皇帝陛下受到驚擾,雖勝猶敗!”

  頓了一頓后,不待眾人開口,沈哲子便又說道:“來(日rì)必有一戰,不過在此之前,末將要確保皇帝陛下安全無虞。所以請諸公拱衛皇帝陛下暫登覆舟山,末將再無后顧之憂,便與叛軍決戰石頭之下,不死不休!”

  眾人聽到這決然之語,心中皆是一凜。不乏人臉上流露出喜色,如今他們所困最深便是被沈哲子壓迫管制,第二便是不能親近皇帝。若真要如此安排的話,兩個難題都被解決,就算沈哲子敗了,他們也能擁護著皇帝從容退去。

  然而就在他們開口答應下來的時候,席中卻接連響起反對聲。

  “切切不可!”

  “駙馬不要沖動!”

  反對之人各有各的思量,有的是擔心沈哲子,有的是擔心皇帝,有的則是整體的考量。

  而在這些反對聲中,態度最為堅決的反而是王導。在別人看來,沈哲子要求決戰或是年輕氣盛,受不得激,又或自恃太高,求勝心切。可是王導卻知道更多內(情qíng),知道有人在拿國運開玩笑,要將沈哲子陷入死地!

  雖然已經漸漸看不透這年輕人所想,但有一點王導卻可以肯定,這年輕人絕非委曲求全,逆來順受之輩。今次有這樣的決斷,未必就是真的存心要與叛軍決一死戰,更多的應該還是要順水推舟,將皇帝與群臣詐出城去,棄城而逃!

  如果真發生那樣的事(情qíng),王導已經不敢想象來(日rì)江東會是怎樣形勢。如今皇太后、皇帝俱在其掌握之中,就連臺臣們都不得自由,如果一旦離開建康,原本已經有所明朗的平叛形勢將會陡然急轉直下!

  王導已經來不及思忖王彬怎么會做出這樣的蠢事,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庾氏要仰仗沈家,怎么可能會被這樣拙劣的計策給離間!這么做只是枉做惡人而已,不會有任何實質(性性)的收獲,反而由于建康如今特殊的(情qíng)況,極有可能讓事態失控起來。

  眼見席中不乏人還沒有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性),鼓噪沈哲子出城決戰,似乎這樣他們就能夠得到什么好處。因為彼此距離并不算近,王導看不到沈哲子臉上具體的神態變化,但由其語氣已經能夠推斷出此子應是變得憤慨起來,甚至還有可能將眼前一幕視為自己聯絡眾人對他進行((逼逼)逼)迫。

  王導對沈家不乏警惕,但他深知底線應該設在何方。誠然擊潰石頭城守軍是守衛建康城的當務之急,但這完全可以交給隨后趕來的各路王師。平心而論,沈哲子在這樣困難的條件下守住建康不失,已經做得極好。((逼逼)逼)他出城決戰,反而是破壞了眼下的平穩。

  “天子應居明堂正室,未可輕動!尤其眼下兵災未解,豈能因一時之急使皇帝離于王庭!”

  眾人聽到王導這話,不(禁jìn)便有幾分訝然,他們自覺得((逼逼)逼)迫沈哲子出城求戰,可不是全為自己。如果沈哲子離開臺城,王導自然而然就會成為皇帝(身shēn)前第一人,如此顯而易見的好處,王導為什么要拒絕?莫非被困得太久加上喪子之痛,讓這位太保已經喪失了對時局的判斷?

  沈哲子自然明白王導因何要出言反對,但他卻不打算息事寧人,聞言后便又正色道:“晚輩入都本為勤王,若非迫不得已,豈敢驚擾皇帝陛下!誠如諸公所論,叛軍不知援軍底細,但他們若對京畿仍不死心,必然要趁援軍新來未定而發動強攻。來(日rì)一戰,應是無可避免,晚輩不敢心存僥幸,屆時所部都將奔赴戰場,未必能有余力拱衛皇帝陛下并諸公。”

  “是啊,既然此戰無可避免,何如先發制人!”

  話題討論到這一步真讓眾人感覺詫異,他們自以為得益的王導出言反對,反而是沈哲子戰意甚強。雖然感覺有些古怪,但卻不妨礙他們按照自己的思路想法去推動,紛紛出言附和沈哲子。

  王導坐在席上,心中真是五味雜陳。這駙馬應是懷疑到了自己的(身shēn)上,不打算再固守臺苑以保護這一群心存虎狼念想之人。

  他真的想提醒一下在座這群人,即便是將皇帝轉移到覆舟山,負責保護他們的仍是沈哲子的部眾人馬,那跟在臺城內有什么不同?屆時沈哲子若借口戰事不利,要挾君遠退,他們還有什么理由、什么能力去阻止?屆時不要說面子問題,亂軍之中對方若看哪個人不順眼,一刀宰了也絕對不用第二刀!

  絕對不能讓皇帝離開臺城!絕對不能毀掉眼前這一點來之不易的秩序!

  王導心存此念,在席中沉吟良久,才徐徐開口道:“勤王護君,為人臣者皆有此責,豈能獨苛都督一人!假使來(日rì)叛軍大舉進攻,軍力有缺,不妨將群臣遷出臺苑,以削減臺中守衛壓力,惟請都督一定要守住臺苑,拱衛皇帝陛下安全無憂!”

  此言一出,整個(殿diàn)堂中已是鴉雀無聲,眾人皆神色詫異望向王導,沒想到如此狠毒的釜底抽薪之策竟出自王導口中!若叛軍真的大舉進攻,整個都中都成焦土,若將他們驅出臺城,那必然是十死無生啊!

  眼見眾人神色愕然,王導心中不(禁jìn)苦笑,他素來秉承網漏吞舟的寬刑簡政,若有得選,怎么會發出這樣自絕于眾的聲音。但是現在為了穩定住沈哲子,他也只能這么說,以期能平復沈哲子心內的怨氣,不要激于意氣將皇帝擄走,棄城而逃。

  看到王導那略顯蕭索的神(情qíng),沈哲子心中不免一嘆。王導(情qíng)愿自傷其望,集眾怨于(身shēn),也不敢冒險讓皇帝離開臺城。察其內心,自己或者說他們吳人在王導心目中是與蘇峻沒有區別的,都是禍亂之源,甚至有可能對吳人的警惕還要甚于對蘇峻等流民帥。

  人的真實想法如何,總是下意識在關鍵時刻流露出來。聰明人沒什么,糊涂人沒什么,揣著明白裝糊涂才是最可怕。王導慣來給人的印象是一團和氣,甚至為了拉攏吳人而學吳語,但其實深思起來,對于吳人始終保持著綿里藏針的警惕。

  沈哲子對此倒也并不介意,他從沒想過要與王導達成什么精誠合作的氛圍,既然對方主動遞過來把柄,他也沒有浪費的道理。因而略作沉吟后,他便站起(身shēn)來說道:“此事干系重大,晚輩一人難決,還要與眾將商討一番。請太保并諸公稍后片刻,待到有了決議,晚輩便來告知諸位。”

  眼看著沈哲子匆匆離席,眾人不免更加傻眼,這是要順勢答應下來了?這是要借此將他們趕出臺城去?想到近來沈哲子對他們的苛待禮慢,許多人已經如坐針氈,冷汗(禁jìn)不住的流淌下來。

  一想到自己等人或將面對的悲慘下場,許多人望向王導的視線便有些不善起來。有人已經忍不住發聲道:“假使來(日rì)戰事吃緊,我等更應拱衛君前,共赴生死,安能獨活!太保此議實在有欠思量,若是皇帝陛下眼前賢蹤絕跡,忠骨難尋,只剩一群武夫,又是怎樣悲愴局面!”

  這話仿佛一個進攻的號角,(殿diàn)中那些憂心被驅逐的人紛紛發言指責王導,在他們看來,此公真是昏了頭,竟然說出這樣狗(屁pì)不通的建議!而最要命的是,他們或將因為王導一時智昏而有可能丟掉(性性)命!

  王導并不多作申辯,只是在席中眼瞼低垂似是入定,周遭一切喧鬧聲充耳不聞。

  隨著時間的流逝,眾人越發不安,有人忍不住起(身shēn)行至(殿diàn)前,卻驀地發現(殿diàn)外的甲士守衛較之早先增加了一倍有余,略一思忖頓覺頭腦一陣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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