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這些人,絕大多數還沉浸在沈哲子剛才所拋出的猛料,實在是這種形勢太過匪夷所思。在坐這些人可以稱得上是久經世事,但像今次這樣夸張的局面也實在是少有經歷。這當中所蘊含的信息量,一時間實在難以消化接受。
但其中也有幾人在聽過沈哲子的建議后,眸中卻是隱有精光流轉起來。
既然已經明白當下形勢如何,這幾人心內也漸生想法。沈哲子所提出來的三個建議,其中前兩個也沒有什么出奇,向行臺報捷請援,穩定當下形勢,這都是應有之意,真正的玄機則在第三個建議上。
如果形勢果真如沈哲子所言,叛軍的確反攻在即,如今都中唯一可信力量便是沈哲子率領入都的部眾。由沈哲子率部抵御叛軍反攻,看似是理所當然,并不需要再特意強調。但沈哲子卻鄭重其事提出來,便不由得讓人深思當中之深意。而且沈哲子所言的是軍務,而非征討或是防務。
略一思忖,他們便明白了沈哲子所謀之大。既然京畿已經收復,那么所謂的軍務便不僅僅只是抵御叛軍反攻而已,臺苑的防務,軍士的調度,宿衛的整編和叛將的錄用或懲處,乃至于將卒的征辟等人事問題!
如此寬泛的職事范圍,幾乎已經可以比擬九卿正官乃至于持節方鎮!而如今年齡不論,沈哲子雖然也有比兩千石的駙馬都尉之銜,但這僅僅只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虛銜而已,其本職任事僅僅只是一軍督護這樣的臨時職事,怎么可能掌握這么大的權力!而要解決這個名禮上的難題也很簡單,就是加以開府!
所謂的開府,那就是擁有自己的辦公官署,能夠自行招募幕僚。在中樞而言,只有宮寺主官才有這樣的待遇,如果不是主官,便不具備開府資格。哪怕是陸曄這個尚書省二號人物,本來都不具備開府資格,所以在仆(射射)之外,陸曄還有開府儀同三司的加銜,同時擔任光祿大夫,這才擁有跟三司平起平坐的地位。
開府,儀同三司是兩個詞,前者是表示資格,后者則是代表級別,并不是說開府就等同于三公。但如果沈哲子要加開府有兩個問題,第一是年紀,年輕代表資歷淺,不能服眾,難為主官,第二他是軍職,如果一旦加開府,實際的權柄要比臺臣或者說文職大得多!
一旦明白了沈哲子的意圖,那幾人再看向沈哲子時,神態便復雜得多。一個十幾歲未及弱冠的少年,居然敢奢望開府之任,這已經不是門第家世的問題,怎么看都是荒誕妄想!但是這會兒,他們心內卻生不出什么嘲諷之念,反而對沈哲子越發直視起來。
單單能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本(身shēn)就是一種膽色,有時候敢想也是魄力的一種體現。最起碼這些人自己,他們在這個年紀即便雄心萬丈,深信自己來(日rì)能坐達公卿,但仍不敢想自己即刻就能獲得開府之任,因為這不現實。
但沈哲子在此時提出這一個要求,卻是深悉局勢的一種體現。說明這個年輕人輕騎深入京畿反攻臺城,并不是一味的貪功冒險或是狂妄沖動,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有著一個明確目的,并且敢于為了這個目的而奮斗。
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明白自己的努力能夠換來怎樣的成果,這本(身shēn)就是一種稟賦。世上太多人渾渾噩噩一生,到頭來自己都不知道在為什么而活!
拋開年齡不談,當沈哲子提出這個要求時,眾人甚至都找不到一個足夠的理由予以反駁。無論是當下實際的(情qíng)況,還是沈哲子本(身shēn)的功業而論,他得以開府管理都中軍務,都是理所當然。
但就算提出年紀這一個先天的缺陷,對方仍然有其優勢,第一他是駙馬都尉,先帝欽定的長公主之婿,本(身shēn)已是帝戚之貴,第二他有皇太后行臺賜予節杖,已經達到了可以開府的級別!更不要說,如今一眾臺臣乃至于皇帝的安危,已經被他所掌控!
隨著堂中氣氛漸漸變得怪異起來,其他尚在考慮來(日rì)局勢走向的人也意識到沈哲子所提出這條件蘊含的深意,低頭越是思忖,心中的驚異便越加劇幾分。
良久之后,席中才有一人徐徐開口道:“駙馬遠來奔襲至此,已是疲累,我等忝為長者,豈忍再添重勞。”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語道:“為王事奔波,豈敢辭勞。力有所及,鞠躬盡瘁。不過我所部也確實不乏疲敝,確實需要稍作休整。”
這話說的也很明白,既然不打算讓我管事,那我也不強求,直接率部袖手旁觀。反正火藥桶已經點起來了,你們誰愿意捂就去捂。干出力沒好處的事,老子不干!
聽到此言,席中當即有幾人已經按捺不住火氣想要發聲斥責,但一時間也不知該指責對方哪一點。人家也沒說不管,只是他們不想讓人家管,這回答也不算有錯。
尷尬氣氛又持續片刻,坐在上首的陸曄突然開口道:“維周突破重圍回師臺中,也是知兵識勢,依你所見,防守臺苑有無壓力?若真事不可為,也實在不必執著一時一地得失。都城自有我等老朽留守,維周可趁叛軍仍未集結反攻,速速將皇帝陛下送歸行臺。來(日rì)徐圖平叛,晉祚安矣。”
這話說得大義凜然,沈哲子也是稍有錯愕,片刻后才回味過來陸曄的意思。正感慨于對方的圓滑老辣,席中王導已經發聲道:“臺苑既已收復,豈有輕棄之理!駙馬建策,可謂中肯。報捷請援刻不容緩,陸公久負人望,宜當此重任。叛軍須臾便將攻來,駙馬謀勇兼具,所謂當仁不讓。我等也都盡力襄助,以待王師畢集。”
講到這里,他對著陸曄拱手道:“惟乞陸公速達行臺,我等之安危與京畿之得失,便托付陸公了。”
“太保言重了,某雖年邁,亦不乏壯氣(熱rè)血,必引王師速至,不負此約!”
講到這里,陸曄更環視堂中眾人,不乏激昂說道:“諸君共勉,襄助國難,(身shēn)或能死,壯節不失,可謂快意!”
就…就這么定了?
眾人不乏茫然或是詫異,紛紛望向王導和陸曄,有些不明白剛才還在討論該不該讓沈哲子開府,怎么一轉眼事(情qíng)就略過去,居然連報捷請援的人選都確定下來?
沈哲子是眼看著王導與陸曄不動聲色過了一招,自己的條件這么順利通過,可算是漁翁得利,兩個大佬都點頭,旁人再質疑反對也難改變結果。
只是這兩人的一番交鋒,真是人心有多險惡,便能咂摸出多少深意和考量,真是值得人回味良久。僅僅從最表象的意思看來,陸曄似是在好心提醒自己,與其冒險留在臺城強爭一個所謂開府資格,不如直接將皇帝送歸行臺所獲更多。
而王導的反對也很好理解,如果皇帝離開建康前往京口,則局勢更加不可控。算了,你老先生別添亂了,你去行臺吧。但如果援軍到來不及時以致京畿得而復失,全是你的責任。
但反過來再一想,陸曄有那么好心?或許是借此來威脅王導,爭取前往行臺的機會。而王導這一番表態也是寧可困守都中,付出生命代價,也不許人作亂分裂江東!
這兩人言語雖然不多,傳達出來的信息卻很足。但這對沈哲子而言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目的達成。
既然大佬們已經有了決議,接下來就是擬定送往行臺的捷報。這捷報中除了沈哲子的戰績和請援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建康這里的戰時安排。王導等重臣聯名為沈哲子請開府之任,沈哲子原本已有假節,如今所請的乃是督建康諸軍事。
建康并非傳統都督區,(身shēn)為京畿所在,本(身shēn)就存在護軍府、鎮軍、六衛等等諸多武職,因而沈哲子的這個軍府便有一個很濃烈的臨時委派(性性)質。一旦事(情qíng)上到正軌,職權重疊嚴重,必然是要撤除。
不過沈哲子也沒奢望自己能夠長久擔任此職,除了混一份資歷以外,最起碼在援軍到來之前,作為建康城內唯一一個假節都督,從職權而言,他就是老大!
非常時節,當然要事從權宜,沈哲子當然不可能等到行臺批復詔令返回后再去行使職權。獲得眾人肯定之后,他當即便開始行使權力,這樣的臨時委派倒也不需要再專門搞個官署,反正臺城里空閑得很多。
結束會議之后,沈哲子這個軍府很快在宣陽門內開了張。他這個軍府級別低得很,僅僅只能招募掾屬四人而已。雖然人數有點少,但也都是秩六百石的正式官員。沈哲子既沒有參加過鄉議定品,也沒有經過吏部選官,同樣也沒有公府征辟,但他現在已經有了征辟別人的資格!
不過沈哲子還沒來得及考慮清楚要把誰征辟進來,諸多事務便撲面而來,讓他忙得不可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