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孰地近大江,境內牛渚乃是大江上游咽喉之處,左近水網交錯,向來作為鹽米重屯所在。陳兵于此,上可扼緊大江水道,隔絕荊揚,下可俯瞰宣城,南窺江州,素來為江東用兵形勝要沖之地。
早年王敦為亂,便是屯兵姑孰,進望京畿。而原本蘇峻戍守的歷陽,與姑孰隔水相望,主要的使命也是震懾西藩,不使姑孰有強兵聚集以亂江東。世事翻轉,早年的守護者如今已成叛逆者,唯獨不變的是姑孰的戰略要沖位置。
如今的姑孰,除了原本的倉房貨棧之外,尚有大片的營壘。駐扎在此的除了歷陽軍本部近萬人和萬余由都中轉移至此的宿衛(禁jìn)軍之外,還有大量的地方豪強鄉勇。
江東屢經動((蕩蕩)蕩),大凡有一二雄心、自恃武勇者,心里多多少少都存一些趁勢而起的念頭。早年一門五侯的義興周,如今江東豪首的吳興沈,便是這些豪強們欽慕有加又艷羨不已的對象。
若是太平時節,這些人是沒有太多上升機會和渠道的,本(身shēn)力量又不足以讓他們去攪亂世道。歷陽舉兵于他們而言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各自盡發家僮部曲,力寡者稱尉,力壯者稱將,橫掠鄉里乃至于攻破縣治,紛紛響應歷陽。
對于這些人而言,起兵造反是沒有多少負疚感的,也并不覺得是多么嚴重事(情qíng)。一方面是朝廷本來就薄視他們,并不(熱rè)衷于給他們提供什么報效朝廷的渠道,心內自然乏甚認同感。一方面是即便歷陽事敗,但也法不責眾,不可能將從逆者盡數斬殺。亂后要穩定局勢,平定地方上的(騷sāo)動,仍要仰仗于他們這些豪強。
自己不作亂,別人也要作亂。即便是作亂,也未必會遭受什么懲罰。況且還能趁亂擄掠人丁財貨以壯大自(身shēn),若僥幸能夠熬過這一場動((蕩蕩)蕩),來(日rì)在地方上或許還會更加顯重。如今的吳興沈家,不正是這樣一個發跡過程?
成功的例子就擺在眼前,哪怕他們不能獲得沈家那么驚人的成功,打上幾番折扣,于這些人家而言也是家世的大幅度躍升。
對于這一類的響應者,蘇峻也是持歡迎態度,這些人忠心與否,根本不是他需要考慮到的事(情qíng)。彼此行跡類似,局勢越發動((蕩蕩)蕩),他們這樣的武人便越能攫取更大權勢和利益。無論這些人私心如何,只要肯幫自己造勢,那就值得拉攏。
所以在平穩了京畿形勢之后,蘇峻很快便率領主力移鎮姑孰,大凡有舉兵響應者盡數招攬至麾下,大肆封賞。如今在這姑孰大營中,單單五等爵的關內侯便足足有數百人,而獲封將軍號的更是不知凡幾。
封賞是否過濫?蘇峻他自己都今(日rì)不知明(日rì)事,區區名爵虛名若能招攬更多實際的助力,何樂而不為!究竟封賞是否過于泛濫,那是等到他徹底穩定住局勢之后才會考慮的問題。況且真到了那時候,這些受賞名爵者還不知會剩下幾人,實在不足介懷。
歷陽兵強,但是水戰卻稍遜,不及南人幼生便蹈波弄浪。當這些趁機作亂的宣城本地豪強們被招攬之后,蘇峻便將他們編練成軍,提供舟船,自大江溯流而上,攻破江州安放在蕪湖的前鋒水營。他自己則親率本部沿岸掩殺,將江州軍前鋒一路趕回尋陽鎮所。
得知庾亮的死訊之后,蘇峻確是驚喜得很,大有得天之助的感慨。他最擔心是庾亮逃離京畿后號召各方勤王,讓他陷入眾矢之的。如今庾亮死了,各地即便不忿于他有心勤王,但彼此之間都不能互相信重,矛盾重重,誰也難以去節制誰。如今京畿中樞都在他掌控中,更給他以分化瓦解,各自擊破的機會。
可是不旋踵,皇太后逃至京口將建行臺的消息便給他以晴天霹靂。更讓他稍得一點的法禮優勢((蕩蕩)蕩)然無存,他本以誅(奸jiān)為名起兵,如今權(奸jiān)已死,看來是已經沒有了繼續作亂的理由。但事已至此,他怎么能善罷甘休!
局勢演變到如今這一步,蘇峻起兵之初心內還有的些許迷茫已經((蕩蕩)蕩)然無存,想法已經漸趨成熟。如今京畿和皇帝皆落于他手中,正是天賜良機,可借此躍居諸多高門之上把持中樞以為內外仲裁。至于京口的行臺,他不能承認,也不會承認!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天下豈無賢良輔弼幼君,怎么能容許一個愚鈍婦人干政自取衰敗姿態!尤其蘇峻心內對皇太后的怨恨絕不遜于對庾亮的恨意,自無可能俯首稱臣!
但無論如何,若任由京口方面壯大作祟,都是一個致命隱患。他本意是親自率兵東向京口,再重復一邊攻陷建康舊事,徹底消滅隱患。然而荊州方面遲遲沒有給他答復,讓他不能有所放心。況且京口地近淮北,他也不得不考慮郗鑒對此的反應。
思忖良久,又與一眾謀士將領們商談良久,蘇峻最終制定下如今的策略。京口方面暫時不必理會,只要防備他們勿往京畿靠近即可。他自己率領主力鎮守姑孰,一方面震懾荊江兩方,一方面保證退路無虞。韓晃部則繼續掃((蕩蕩)蕩)宣城,往吳中(挺tǐng)進。
只要事態能維持在眼下這一步,就可以進一步爭取與南北人家達成共識,廢除庾氏執政之權。對此蘇峻還是充滿信心的,他之部眾驍勇善戰,江東罕有敵手。
那些高門空談則可,軍略不值一提,一旦發現平叛不力,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做出妥協。況且京口方面那庾懌不過中人之姿,所仰仗無非皇太后的名分而已,名望才具都難堪其任,并無太大號召力去號令各方。
至于會稽沈充出爾反爾,蘇峻對此也是深恨,不過倒也并不怎么失望。吳人狡黠無信義,他本就對沈充沒有報太大期待。等到韓晃攻入吳興肆虐其鄉土,那沈充就會明白戲耍自己的代價!詭變再能,終究要實力為后盾。到時候,沈充就會明白要跟誰合作!背信棄義之仇,早晚有一(日rì)會加倍償還!
如今除了戰事上的憂慮外,蘇峻尚有一點困擾卻是來自內部,即就是聯軍中的豫州部。他亦深知歷陽兵少難以掌控全局,而響應依附者雖眾,但卻不堪大用。所以對于豫州的聯軍分外看重,早先議定名爵,他甘居祖約之下,尊祖約為尚書令,同時又將豫州軍南下的統率許柳封為丹陽尹,禮遇之重還要在自己部將之上。
然而即便是如此禮重,豫州軍方面卻仍有人不滿,尤其是祖逖之子祖渙。此人雖得其父之風頗為驍勇善戰,但謀略智計方面確是遠遜。早先便公然忿忿有言蘇峻對其薄視,目其為將卒之才不肯委以清要之任。待到大軍將要移鎮姑孰時,更是違抗軍令諸多推諉,不肯離開建康繁華之地。
對于這個計短智薄的賢良之后,蘇峻也是深恨,只是因為祖約的面子不好訓責。若此子乃是他家子弟或是部眾,蘇峻早已經恨不得將之收而軍令斬之!
祖渙這里只是一件小事,為大業而計蘇峻也能暫時忍耐,讓他更加憂慮的則是祖約那里。早先豫州數千部眾南下聯合攻陷京畿,形勢已是一片大好,正該追加軍士投入乘勝追擊擴大戰果。可是他請援之信不知送出去多少,祖約卻始終沒有再派援軍過來,甚至還隱有撤軍之念,這不免讓蘇峻頭疼不已。
為大事者首尾兩顧,居然想要半途而廢。蘇峻心中之忿怨可想而知,然而再如何不滿,眼下卻是不好翻臉,若是祖約撤軍,他這里形勢維持將更加不易。
這一天,蘇峻又將許柳請來厚禮宴請,期望能夠穩定住人心。
許柳本居淮南太守,既是祖逖的內弟,又是祖約的女婿,乃是豫州軍極為重要的將領。作為今次聯軍豫州部的統帥,許柳如今也是志得意滿,頗有志驕姿態,看著琳瑯滿目的酒食菜品,懷中擁著溫軟吳姬,不自覺已有幾分放浪形骸:“早知江東天下善處,物華之盛迷人視聽。邵陵公早年忍讓又是何苦,若早相共謀克定大事,如今已是高(床床)軟臥、溫香滿懷,何勞軍旅行戰之苦。”
蘇峻微微一笑,心中所想并不流露,只是舉杯對許柳笑道:“此鄉富貴,豈敢專享。惟今之憾,可惜太尉不能駕臨于此,與我等共攬此物華之樂。”
許柳位處如今也非庸人,聽到這話便知蘇峻言中深意,眸子恢復幾分清明笑語道:“南北洶洶勢如沸湯,許多事并非不愿為,各自有苦衷啊!壽(春chūn)地近中原,左近都無山川可恃。我家主公鎮于彼方也是戰戰兢兢,不敢有失,所部若調度太頻,或會引得羯奴南窺”
許柳所言諸多,只是倍言豫州苦衷,并不提增兵之事,甚至隱隱也透露出要撤軍之意。蘇峻心內深恨,但也只能強擠笑容道:“如今之局勢得來不易,豈能輕廢前功。彼此共約舉事,本就為求共顯。豫州之困我也感于肺腑,稍后資糧轉運及此,即刻輸之北上暫解太尉之急。”
許柳聽到這話,神態便歡快許多,不再訴苦,轉而言起風雅閑語。
蘇峻尚在席中安撫著許柳,抬頭卻看見部將神色惶急在帳外頻頻對他打著手勢,心內微微一凜,先作告罪然后便起(身shēn)退席匆匆行出。
“主公,大事不妙!”
部將隨蘇峻行至隱蔽營帳中,而后才將戰報遞上去,蘇峻展開一看,(身shēn)軀驀地一顫,語調已有幾分猙獰:“張子高何時變得如此不堪!我將重任托付于他,竟敗于小兒之手!”
看一眼許柳所在中軍大帳后,蘇峻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于原地徘徊良久后才沉聲道:“即刻命匡孝率本部馳援韓晃,若旬(日rì)不能攻克廣德,提頭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