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勝并不意味著形勢就一片大好,蘇峻心知,如今他所擊潰的僅僅只是都中宿衛這一部分力量。當年的王敦如何勢大,他是心知肚明,而王敦最后的失敗,他不止親眼見證,更是親力促成,對此怎么可能沒有一丁點的體會!
如今的江東,最起碼有四方力量并不遜于如今的他,甚至還猶有勝過。荊州的陶侃,江州的溫嶠,徐州的郗鑒,以及會稽的沈充。
這幾方力量之中,蘇峻寄望最重的便是荊州。且不說荊州分陜之重,陶侃百戰宿將,國之干城,然而卻連一個輔政虛名都沒有得到。哪怕此公自己沒有脾氣,他的部眾對此難道沒有微辭?
某種程度上而言,荊州所面對的(情qíng)況與歷陽是有相仿的,都是被中書疏遠乃至于警惕打壓。所以,當豫州毫不猶豫選擇與自己合作時,蘇峻對荊州寄望更深。只要荊州能表態支持他,那么大事可定一半,其他幾方即便再有怨望,都不足掀起風浪。
然而比較讓蘇峻失望的是,盡管他已經派人與荊州進行良久的溝通,一直到他渡江,荊州態度仍是曖昧。若說心里沒有忿恨,那是假的。老家伙分明想借自己手除掉中書,而又不想給他自己招惹污名。殺其子于軍中,亦算是蘇峻對此一個報復!借刀殺人,刀能傷人,亦能傷己!
如今他已取得如此大勝,相信荊州態度應該會有轉變,除非陶侃老鬼真的甘心再被中書凌駕其上威嚇((逼逼)逼)迫。盡管彼此有殺子之仇,但陶侃本(身shēn)子嗣眾多,若因此而喪失權衡利弊的理智,那他也不配以寒素而居此職。況且,若非那陶瞻自己愚蠢,甘為權(奸jiān)驅使賣命死戰,自己也不會不留(情qíng)面。
至于徐州,應該說蘇峻本(身shēn)就出于淮北,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將京畿局面穩定下來,那些淮北帶兵之將也是樂見他能成事。畢竟相對于寡恩刻薄的庾亮,由他執掌局面對那些淮北諸將而言并非壞事。
江州溫嶠則是蘇峻最大的隱患,他沒有什么把握去說服江州,因而也壓根沒有試圖去做。而且據他來看,庾亮外逃,最有可能投奔的地方便是江州。所以未來,江州方向將是他最主要的戰斗目標。
而會稽方面與這幾方又有不同,吳中兵甲稍遜,但是錢糧之豐厚遠勝其余。會稽方面的兵事威脅,蘇峻并不擔心。但是對于會稽的重視,又遠勝于其他。因為會稽關系到他對未來出路的規劃,正是因為弱兵甲富錢糧,會稽乃是江東首選安息之地。
而且蘇峻素知執掌會稽的沈士居是個什么貨色,當年平滅王敦時,老實說若非他網開一面,沈氏未必能活,更不要說如今之顯赫。可以篤定的是,沈士居此人對朝廷素來懷有貳念,如南人慣常以來對北人的怨望。假使自己能打通往會稽的道路,將皇帝轉向會稽,吳人絕對樂見其成!
果然,蘇峻派人往會稽稍一溝通,沈士居便流露出響應之念,只是惟求要保證他兒子并都中族人的安全。對此,蘇峻自無不(允yǔn)的道理,只是心中不免恥笑,人皆言沈士居詭變之能,說到底不過吠于門戶中豚犬之才,謀劃如此大事居然還有婦人之仁,(愛ài)惜懷抱中物!
不過對于沈充此念更深一層意思,蘇峻也不是不明白。沈充的這個兒子不同于陶侃之子,其家久負豪武之名,終于在這一個兒子(身shēn)上撈取到一點人望清名,又借此蒙上一層貴戚色彩。若自己害了他這一個兒子,不啻于斷了其家上進之階,沈充絕無可能淡然釋懷,奮起與自己拼命都未可知。
除此之外,尚有一點值得關注的就是游離在京畿之外的王舒。不過也僅僅只是值得關注而已,早年王氏勢大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如今王舒縱然有兵,但卻無處可供其依托,唯一可慮的便是此人在京郊游((蕩蕩)蕩)如鬼魂,或會與城中有所呼應而生事。
將如今各方都權衡一遍,(身shēn)上創傷也已經處理完畢,蘇峻披上一件氅衣,然后環視席中眾人,笑語道:“眼下未及大肆歡慶之時,來(日rì)方可坐論封侯。眼下該要如何,尚需諸位集思。”
眾人聽到這話,心中興奮之(情qíng)稍斂,也知蘇峻所言屬實,如何保住勝利成果才是當務之急。
在座這些人驍勇不乏,但若講到智謀,終究有缺。尤其在如此大勝后尚能保持思慮清晰的更是少之又少,在沉吟少許后,任讓才開口道:“主公如今得此大勝,勢力今非昔比,讓請為使再拜陶公,以釋西方之迫。”
蘇峻聞言后卻是搖頭笑道:“荊州應去,不必參軍。如今都內事務諸多,參軍是我肱骨,留用于此,不能輕勞。”
那匡術看一眼多得主公看重的任讓,也不甘示弱開口道:“如今雖然未及論賞之時,但主公歸都勸政,應先得名,方可行實,平滅四方之亂。祖豫州義助至此,如今功業將克,主公禮應有所犒獎。”
蘇峻聞言后便微微頷首,名禮之正,方能居實。這倒不是他對名位過多(熱rè)切,而是不得不為,否則他便仍然只是見((逼逼)逼)中樞的方鎮亂臣。略一沉吟后,他便點頭道:“此事交付匡令,拿出一個章程稍后公議。”
這時候,蘇峻手下最重要的部將也開口道:“建康城狹巷窄,雖是京畿,但若陳重兵固于此,進退不得從容。”
蘇峻聽到這話后亦是連連點頭,軍略為他之所長,雖然攻下了建康,但此地卻非能固守之土。他心內已經漸有方略,京畿不可固守,亦不可輕棄,石頭城和覆舟山這兩處東西要塞掌握在手,京畿反而不必過分關注。
話題打開后,眾將也都紛紛建言如何在石頭城并覆舟山兩地布防,他們都是長于軍務,每有建策,都詳實有序。
正在這時候,那后來加入的路永突然開口道:“末將倒覺得,都中各家舊姓不可不防。早先王太保之子王長豫單丁闖宮,視我虎狼之師無物,可見其心倨傲。主公心懷大勢愿善待舊姓,但這些人心腸如何卻實在不敢言。”
眾人聽到這話,心中不滿也紛紛被撩撥起來,而后又有人言道早先在烏衣巷附近其部屬遭到各家部曲襲殺。一時間,對于這些南北舊姓人家,眾人皆是充滿怨念。早先為其所輕視已經積攢頗多怨氣,如今他們已是此城之主,那些大姓居然還死(性性)不改。若不予以教訓,起兵意義何在!
聽到眾將如此鼓噪,蘇峻一時間也是糾結。將士們的怨念必然要有所發泄,但若徹底得罪了這些南北舊姓,于他而言則是自絕于江東。思忖良久之后,他才指著開口道:“稍后子高率本部攻破烏衣巷,敢有抵抗者一律誅殺!余者掃((蕩蕩)蕩)全城,但有被甲持戈者,一律誅殺!”
眾人聞言,紛紛應諾。長久以來遭受禮慢羞辱,今(日rì)終于可以揚眉吐氣!
見眾將神態如此激昂,蘇峻心中卻不乏隱憂。早先攻破苑城,他雖然一再叮囑主攻的蘇逸要嚴厲約束部屬,但動人心魄者,惟權惟(欲yù),一眾虎狼之士沖進頗多美眷的苑中,如何能(禁jìn)止得住。當他后一步到達,整個苑中已是糜爛。
不過幸而蘇逸也知輕重,最起碼肅祖一眾遺孀后妃所受侵擾尚輕。但唯一可慮的是皇太后至今搜尋不見,這不免讓蘇峻略有不滿和隱憂。他對都中怨念最深的自然是庾亮,第二個便是皇太后這個婦人。
他本意還打算當面斥責這愚婦,夫死,婦不易其轍乃為婦道!他乃是肅祖信重的肱骨之臣,這愚婦怎能縱容其外家權(奸jiān)一再見((逼逼)逼)羞辱,將肅祖遺命置于何地!如今他已入都,這愚婦信重的外家又在何地?
稍稍平復心(情qíng),蘇峻讓人取來章服,他為方鎮提兵入都鋤(奸jiān)勸政,不能不見皇帝。而且他也要問問這個小皇帝,非他戮力而戰,晉祚安在?親(奸jiān)邪而遠賢能,這是什么為君之道!
沈哲子他們回到曲阿的時候,已經是城破后的第四天。之所以回來的這么晚,倒不是因為亂軍所迫太甚。
一方面是因為確保郭默等人前往尋陽浪費了一點時間,溫嶠起兵勤王,尋陽部前鋒水營已經安放在了蕪湖,郭默等人入了水營,便不可能再有投往別處的可能,勢必要被送到尋陽。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途經的宣城已經大亂,宣城本就與歷陽隔江對沖,乃是戰斗的地點。宣城內史桓彝又被迫遷往更往東的廣德,境內已經完全沒有了秩序可言。自京畿方向潰敗而出的宿衛殘部,還有歷陽本(身shēn)便有的流民群體,統統涌入宣城境內,甚至已經形成幾股不小的武裝力量,其首領各自冠以將軍號,以響應歷陽之名而四方肆虐。
為了躲避這些流寇,沈哲子等人不得不曲折前行,一直繞道茅山才在山中跋涉苦行,最終回到了曲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