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發生的一幕,讓船上所有人都驚得呆若木雞,沈哲子亦兩手掩面,無聲長嘆。
然后,在所有人都尚未反應過來時,他疾(身shēn)反行過來,將庾翼撲在了甲板上,順手撿起一柄丟在甲板上的環首刀持于手中,大吼道:“統統退后!”
聽到這吼聲,眾人下意識退后一步,而后郭默與趙亦反應過來,紛紛發聲道:“閑人退后!勿使人再害庾小郎君!”
此時,端坐在船上的庾亮尸體才徐徐倒下,血水匯成細流,很快便流到被沈哲子壓在(身shēn)下的庾翼(身shēn)畔。庾翼呆呆看著大兄那已經沒了神采卻仍未閉合的雙眼,口中喃喃:“怎么會…怎么會?大兄他…”
趙等人(欲yù)上前扶起庾翼,然而沈哲子刀鋒卻轉向他們,低吼道:“退開!”
那幾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有些難堪,其中郭默眸中閃爍兇光漠然道:“該退下的是你罷,那宿衛先前可是一直與你同行!”
此言一出,另一方那些奉命監守沈哲子的宿衛軍卒們忙不迭跪在甲板上疾聲道:“我等受梁尉統御,奉中書命守衛沈郎,絕不敢有兇念為害,請使君明察!”
郭默等人聞言后卻只是皺眉,并不開口予以回應。一時間,船上氣氛凝重無比,就連船工都忘了馭船,整個船(身shēn)被江水沖得橫在江中。
“此事與維周無關。”
良久之后,眾人才聽到庾翼沙啞聲音:“行兇此賊乃我家中舊人,已經在府內聽用數年之久,誰知…此賊應是受逆臣鼓動,諸位切勿相疑。”
震驚過后,庾翼也恢復些許理智,心知此時絕對不能再讓船上人有所離心,強忍心中悲痛,為眾人洗刷嫌疑。
聽到庾翼這么說,眾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氣,中書亡于船上,若彼此不能自辯,人人都有嫌疑。尤其如今叛軍口號便是誅殺中書,若他們有此嫌疑,那真是百口莫辯。
庾翼爬起(身shēn)來,擦掉眼角淚痕,由沈哲子手中接過環首刀狠狠斬在那梁勇已是血(肉肉)模糊的尸(身shēn)上。沈哲子抬手按住他手臂,有些忿意道:“眼下應思何往,小舅遷怒死尸又有何益!”
聽到這話,眾人也都紛紛望向庾翼,庾翼雖然只是白(身shēn),但卻是中書嫡親的兄弟。中書意外亡故,他自然就成了一眾人的首領。
然而事發如此猝然,庾翼也實在沒有主意,囁喏半晌不知該說什么。旁邊趙與郭默對望一眼,上前說道:“先前中書議定,我等應往尋陽去投溫公,而后再議討逆事宜。”
沈哲子聽到這話,發言道:“我本不愿出城,親眷俱在城中,中書迫我至此。稍后尋陽諸公自去,我要歸城去營救親眷。”
聽到這話,庾翼臉上便露出幾分為難。那郭默則冷笑一聲道:“沈郎莫非要返城投逆?”
聽到郭默這譏諷,沈哲子也冷笑道:“假使郭侯能恪盡職守,都中有何逆可投?”
“豎子安敢辱我!”
郭默聞言后臉龐頓時一(熱rè),旋即便跨前一步似要對沈哲子動武。
“誰敢害我家郎君!”
郭誦甩開兜鍪,率眾一擁而上,他們這一眾人途中雖有離散,但卻作為庾翼親隨登船,合共七八十人,一時間氣勢亦足雄壯。
“郭、郭…”
待看清郭誦面目,郭默整個人都僵在當場,臉上流露出濃濃驚詫之色。
“江東乃我桑梓故土,誓不與逆賊共戴一天!如今君主陷于賊寇之手,歸于駕前以為鷹衛乃是臣子本分,郭侯肝腸妄動以心度我,似是非禮!”
沈哲子一邊說著,一邊示意郭誦等人上前,將郭默、趙等人統統繳械。這數人還要有所反抗,但如今船上最多的便是庾家嫡系親信,次之便是早先從石頭城一路追隨庾翼登船的沈家部曲。此時庾翼頭腦尚未完全的恢復清醒,而其心內自然也對沈哲子更加信重,因而示意自家部曲不要妄動。
不過眼下應是和衷共濟,庾翼也不能坐視沈哲子過分凌辱郭默等戰將,開口勸道:“眼下人心皆是惶惶,言語難免沖撞,郭侯失言,維周你別放在心上。”
沈哲子示意眾人將郭默他們監(禁jìn)在船上一角,然后才拉著庾翼行到無人處,目示庾亮尸體腰畔,低語道:“非我不愿遵守中書遺命,如今事發猝然,江州已經未必是善處…”
庾翼順著沈哲子視線望去,眼神先是一黯,涌出濃濃悲傷,繼而才醒悟到沈哲子言中所指。中書掌管詔令,早先大兄那般危急(情qíng)況下都要返回官署取走印璽,怕的就是印璽落入叛軍手中,憑之禍亂政綱朝令。
如今大兄猝亡,他若攜此印璽投向強藩,本(身shēn)又無大兄的資歷威望,極有可能被強藩把持在手,屆時危害未必就遜于亂軍!
“江州非善處…可、可是我要去何方?”
庾翼雖然不乏智謀,但平生未遇此等變故,心中又是驚愕又是悲痛,尚能克制(情qíng)緒沒有嚎啕大哭已經很難得,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晉陵二舅背靠京口,北有徐州為援,南有三吳呼應,歷陽絕不敢犯!小舅執此歸于晉陵,屆時草創行臺討逆,荊州國之干城,江州中書良友,必將群起討逆,區區歷陽逆臣,豈足為患!”
沈哲子一直有一個理念,那就是險中求穩。他被中書挾持至此,看似(性性)命((操cāo)cāo)于人手,實則一直都有足夠保障。早先在臺城,他若要離開,沒人能(禁jìn)住。待到登船后,又有郭誦等人居近守衛,(性性)命可保無虞。
如今中書已亡,他們若再投向強藩,可以說已經沒有任何憑仗。雖然他已經與溫嶠取得足夠的共識,但如此危機的關頭,他又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實在沒有必要再往江州去。奪回中書印璽,屆時公主于苑中趁亂將皇太后接應而出,那時候就有足夠的資本在京口創建行臺!
聽到沈哲子的分析,庾翼也是有所恍惚,眼下對他來說,忠心耿耿在家中聽用數年的忠仆居然都能奮起弒主。溫嶠即便是大兄良友,又怎么比得上二兄可靠!況且如今這彌天大禍,他家脫不了干系,唯有將話柄握在自家手中,來(日rì)才能有自保余地!
“非維周言,我將奔死地!”
庾翼握著沈哲子手腕稍作感慨,然后便疾令船工靠岸,而后排遣一部分親信下船去往四方巡察有無敵蹤。他自己則行至庾亮尸(身shēn)面前徐徐拜下,而后淚水汩汩涌出,一邊哭泣著一邊解下庾亮腰畔放置印璽的錦盒。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難免有愧,視線轉望向濃濃夜色中。如今他們已經(身shēn)在建康城幾十里外,但由這里仍能看到地平線上涌動的火光,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都中之事千萬不要出意外。雖然圍繞內苑他足足布置了將近兩千人,即便是遇到叛軍成建制的部隊,也能保證公主安全。但他自己不能親臨指揮,終究有些不能安心。
郭默等人被拘(禁jìn)在角落里,神態間難免有羞憤,他們本(身shēn)也都是執掌一軍、久經陣仗的大將,然而卻沒想到眼下竟落于一少年之手受此羞辱!視線在郭誦臉上游弋片刻,郭默冷笑道:“子述,別來無恙啊。不意昔(日rì)之虎將,竟成高門豚犬,不知你心可安否?”
郭誦聽到這話,當即便冷笑一聲:“忠骨義膽,有何不安?”
郭默還待要相譏,肋下卻被(身shēn)邊趙碰了一碰,旋即便看到庾翼將中書印璽拿過,呼吸(禁jìn)不住變得沉重起來。然而橫在其肩膀上的環首刀驟然一壓,他整個人都趴在了甲板上。
等到親信部曲們回報左近沒有危險,庾翼才與沈哲子等人一同下船,他剛待吩咐讓人將大兄尸(身shēn)攜帶上,沈哲子卻阻止道:“此一路未必通暢,我等自保猶不足,若連累中書遺骨受辱遭戮,心中何安!”
“可是,大兄他…”
庾翼卻難接受拋棄大兄尸骨,聞言后神色便有些難看。
沈哲子則上前一步,指著仍被拘押在船上的郭誦等人喝道:“中書慷慨而赴國難,忠骨壯烈。望諸君能心念中書昔(日rì)之恩,將尸骨送歸尋陽擇善處安葬。異(日rì)亂事平定,必將有重謝。若此托付有失,天涯海角,必取爾等首級!”
郭默、趙等人聽到這話,神色更加羞憤。而郭誦則冷笑一聲,一口啐在郭默面上:“昔(日rì)棄眾南逃,今(日rì)若再背主北亡,天下可有你立足之處!”
待到一眾部曲統統下船,沈哲子才高聲命令船夫開船。
之所以留下庾亮尸體,是為了給這幾人施加一層牽絆讓他們一定要去尋陽,除非他們認定朝廷無法平叛,否則絕不敢將尸首送歸蘇峻處從逆。而確保這幾人去尋陽,就是要讓江州和荊州明白,如今不但中書已經死了,印璽也不知歸處,抽掉他們坐望時局的余地。除非他們甘心安坐鎮所,等待蘇峻在臺中對他們進行賞罰臧否!
盡管篤定這幾人不敢擅自歸都,沈哲子還是率眾尾隨一段時間,一直等到尋陽水營依稀在望,天色也已經漸明,才避開大江,沿著小道往曲阿方向奔去。
突然遭逢如此變故,庾翼一路沉默疾行。而沈哲子亦是心事重重,在三叔沈宏將老爹的信送來之前,他也沒想到老爹心機深到這一步,針對于庾亮的布置,居然早在他當年第一次離都歸鄉時就已經布下。
猶記得當時老爹因庾亮強迫自己面圣之舉而忿忿罵道狗賊當誅,不拘早晚,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而代價,便是以死報之!
老實說,當老爹信中言到此事,沈哲子也是驚了,沒想到庾家竟然已經有了自家布下數年之久的一個棋子。但是對于是否要殺庾亮,沈哲子還是心存疑慮,誠然其罪當誅,但一方面自己有什么立場去審判他?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考慮庾亮死后時局會劃向何方。
老爹埋線數年于此時挑破,不問可知其心中割據自守的念頭又蠢蠢(欲yù)動。但沈哲子心知,即便如今自家已成氣候,但割據自守的想法仍是有些不切實際,只會加重南北的對沖。盡管京口僑人已經多受商盟之惠,但這些還不足以讓他們擁戴一個南人朝廷。而若將北人隔離在自家能夠影響的格局之外,北伐必成空想!
所以沈哲子思慮再三,還是決定留在都中,并且要在這件事(情qíng)當中攫取到最大的利益,為此他不惜將公主送入苑中險地,以就近將皇太后營救出來。庾亮一死,如果他家不能掌握一個足夠分量的底牌,終究還是隨波逐流。而就算掌握到皇帝,也只是一個燙手的雞肋。
但再周詳的計劃,難免會有疏漏。他心知死士必然會在庾亮逃亡途中動手,但卻也不知這死士安排下數年之久,仍然還未成為庾家真正親信,需要借助自己才能接近庾亮。老實說,如果不是早先安排郭誦等人跟隨庾翼守衛石頭城,繼而一路追隨,今次登船,實在禍福難料。
不過好在,如今一切已經納入正途,只要到達曲阿,在那里匯合將皇太后營救出來的興男公主,加上庾翼手中的印璽,便有了充足的大義,足可以在京口創建行臺討逆!屆時無論再做什么,都會從容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