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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6 兵臨城下

  接下來的兩天,沈哲子真正見識到什么叫飛狗跳。

  宣陽門前簡直成了菜市場,各公府掾屬行入行出,幾乎一刻鐘內就會有十數份詔令發放出來,傳往城中各方。諸多宿衛軍卒行入行入,如(熱rè)鍋上的螞蟻在主將的帶領下繞著臺城打轉,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被派往何處。

  更有甚者,各家親眷族人拉著牛車行李等在臺城外,只等在臺城為官的家人出來,即刻便要登船逃亡。

  視野所及,到處充斥著人語喧嘩聲、呵斥聲、叫嚷聲乃至于婦人的尖叫嚎哭聲。如此紛亂場面,根本沒有人上前去維持秩序。

  沈哲子實在有點看不過去,剛打算派人上前將堵在宣陽門前的各家家眷驅趕開。不過沒等到他家家人動手,南面馳道上數百名陣列尚算嚴整的宿衛疾馳而來,將這些人盡數沖開。

  這些宿衛簇擁著的乃是早前被派往慈湖駐軍的鐘雅與趙,歷陽于橫江而渡,涉過牛渚,已經自陵口(挺tǐng)向京畿,這些布置反而落在了其軍背后。鐘雅等人又緊急追趕,在陵口惡戰一場,卻不敵而退,旋即又收到詔書緊急撤回京畿布防。

  鐘雅左腿被弩箭擦傷,行過宣陽門時看到沈哲子站在那里,神色便微微一愣,讓人將沈哲子喚到車前來低吼道:“維周怎么還在此地,宜速離!”

  說完后,他便下了車登上步輦,也來不及再多說什么,匆匆行入臺城中去接受詔令。

  對于鐘雅的訓斥,沈哲子不免有些感動,但由此也聽出外間局勢實在已經糜爛到了極點,就連這奮斗在第一線的大臣都已經對守住建康沒有了什么信心。

  過不多久,一眾甲士們簇擁尚書令卞壸并先前進入的鐘雅、趙等人又匆匆離開臺城,沿著馳道出城去。

  不旋踵,后軍將軍周謨率領一部宿衛自臺城左面疾馳而出,將堵在宣陽門外的一眾臺臣家眷盡數驅趕開,繼而又是一片哀嚎哭罵。有一些貴人家女眷自惶急而退的車駕上跌落出來,趴伏在地上露出白馥肌膚,被行過的宿衛軍卒順手摸上一把,頓時爆發出一連串尖利的嚎叫。一眾家奴沖上來,但面對那些刀劍齊備的宿衛軍卒,亦是不敢聲張。

  午后,杜赫神色凝重疾行進宣陽門職所,低聲對沈哲子講述城外最新形勢:“逆軍已過陵口,臺中增兵郭默三千,卞公持節出城,節制諸軍將與逆軍交戰。此戰若失利,京畿危矣!”

  聽到這時候中書仍在專注于京畿東北防線,沈哲子實在忍耐不住,開口道:“難道就無人勸告中書布防蔣陵?”

  杜赫嘆息一聲道:“司徒府陶司馬已有諫言,應防逆軍避開石頭城,繞城而攻,只是已被中書駁回。”

  沈哲子聽到這話,又是無語,如此緊要關頭,中書倒仍是分得很清。建康城周邊,誠然石頭城是排在第一的軍事衛城,但是蔣陵覆舟山的重要(性性)也并不遜色多少。

  蔣陵便是東吳皇陵所在的鐘山,因避孫權祖諱而改名蔣山。覆舟山乃是蔣山最接近京畿的一座山峰,近到什么程度?覆舟山山腳便緊挨著臺城,沖下山去就是北苑太子西池!

  如今都中幾萬宿衛,早前慈湖等地已經分兵近萬,后將軍郭默如今統率六千余守在城北武平陵左近,能夠動用的兵力已經稍顯窘迫。

  若要再在蔣陵布防,勢必要將瑯琊郡王舒軍北調,如此一來,不啻于將一半城防重任分割給王氏。然而王舒軍乃是中書所準備的第二序列,他大概不是認為歷陽不可能繞城,而是對于過早動用后備力量還有遲疑。

  談完京畿形勢,杜赫又說道:“晉陵、吳郡俱有出兵,昨(日rì)已被中書斥退。徐州以劉矩增兵王撫軍三千,中書已經詔許。”

  王撫軍便是王舒,早先已經掌兵數千,如今再得郗鑒增兵,如今怕是已經有近萬軍隊。本來已經是京畿左近極為重要的護城力量,但不得中書調令,加之王舒本人心思也堪咂摸,始終游離在京畿之外,關鍵時刻根本指望不上。

  跟沈哲子說完這些之后,杜赫便又匆匆返回了臺城,如今中書已經狂躁,若發現他擅離職守,少不了要承受一番咆哮怒火。

  雖然已經對守城不抱任何希望,但聽杜赫講到這些最新的(情qíng)況,沈哲子仍是不乏苦惱。城中的布置他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即便還有疏漏,如今已經事到臨頭,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不過城外王舒軍力激增,他不得不考慮王舒有沒有東向曲阿、句容的可能。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還是飛快寫了一信,交待幾名龍溪卒出城快馬前往曲阿示警一聲。王舒突然得到增兵,曲阿方面不至于遲鈍到沒有防備,但若不通知一聲,沈哲子心里總不踏實。

  這也是大事將近的患得患失,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樣的涵養氣度暫時他還是達不到。畢竟未來這兩天將要發生的事(情qíng),將是過往這些年諸多努力的一個集中爆發,若不能達到最理想效果,于他而言是分外可惜。

  入夜后,沈哲子仍然留在了宣陽門內職所,如今他家諸多家人已經遣散出城,公主也已經入苑,回家后也是空空庭院。冷清得很。

  三更已過,臺城中仍是燈火通明,諸多宿衛在各官署外游走巡邏。沈哲子正在職所內閉目養神,忽然聽到外間有低語呼喚聲,他率領幾名隨員出門一看,便見到有幾人畏畏縮縮站在宮墻(陰陰)影下,乃是曾有過幾面交(情qíng)的各家在臺中為官者,南北俱有。

  “維周還未歇息那真是太好了。早先家人傳信著我等速速歸家,處理緊急事務,(日rì)間無暇分(身shēn),眼下維周能否行個方便?”

  聽到這幾人的話,沈哲子心內便是一哂,處理緊急事務?不就是越城而逃罷了。不過這時候,他也實在沒有必要在謹守什么(禁jìn)令,這些人即便是不逃,留在臺城也沒什么用,只是讓人心更加敗壞而已。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便讓人打開正門旁的小門,讓這些人趕緊滾出去。一眾人又是千恩萬謝,而后又有人勸道:“如今都中形勢已成累卵,維周再逗留于此委實不智,不如與我等一同去罷?沿途也好有所關照。”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頭便不(禁jìn)一挑,這些王八蛋自己跑就罷了,居然還想鼓動自己這個恪盡職守的守門官一起跑路,那就有點過分了!他只要不瞪眼往上沖,哪怕蘇峻大軍攻到宣陽門外,也只會派兵把他保護起來,不敢隨便施加戕害。這些人鼓動自己跑路,不過是想借助自家武裝來給他們增加一點安全感。

  雖然心中已是不爽,嘴上還是婉言謝絕這些所謂好心,不過沈哲子心里已經把這些人都記下來,如此沒有節((操cāo)cāo),以后實在不能大用。

  剛剛返回去沒有多久,又有人來敲門,沈哲子是徹底惱了,就算叛軍已經兵臨城下,他媽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他索(性性)吩咐人將緊閉的大門直接打開,讓劉長等人去應付那些問詢趕來的宿衛。現在大門都開了,他倒要看看有多少不要臉的臺臣還堂而皇之往臺城外跑。

  燈火通明的宣陽門四門大開,沈哲子端坐在正門口,看到遠處(陰陰)影中還在有人往此處疾行。只是見到這一幕,大概那些人也沒有想到,旋即便停住了腳步,似在猶豫,過了片刻有人訕訕退后,有人則轉行向別的方向。

  就這樣,一直到了后半夜,沈哲子才終于得了清凈,返回職所憩片刻。只是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沈哲子便被外面的叫嚷聲給吵醒了,行出門去,便看到宣陽門左近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不斷有人往城外涌出。而在不遠的后方,中書庾亮臉色鐵青的站在那里,(身shēn)邊雖有一眾宿衛拱衛著,但卻并不發聲阻止這些逃人。

  站在職所外傾聽片刻,沈哲子才總算明白如此紛亂的緣由,昨夜蘇峻部漏夜行軍經由城南小丹陽繞城而過,如今已經占領了蔣陵覆舟山!換言之,如今的京畿有一半已經毫無遮攔的暴露在逆軍刀鋒之下,而且還是最為重要的臺城內苑!

  被逆軍掌握如此大的戰略優勢,可以說是中書策略的徹底失敗,難怪庾亮眼看著如此多的臺臣四逃都不阻止,實在是已經沒了底氣。

  沈哲子這會兒卻生不出什么幸災樂禍的念頭,也懶得在這個時候湊上去觸霉頭,轉(身shēn)又返回了職所中。

  庾亮站在那里眼望著臺臣們往外涌去,心中已無多少憤慨,更多的則是苦澀,當他視線掃過沈哲子背影時,眸中泛過一絲詫異,繼而便不乏(陰陰)冷,擺擺手喚來一名家人耳語一番,旋即便又返回了臺城。盡管局勢已經大崩,但旁人能亂他卻不能亂,竭盡全力,最后一搏!

  當臺臣奔逃的告一段落,宣陽門復又歸于冷清,突然有一隊宿衛沖入職所中,將沈哲子圍在了當中:“逆軍兵臨蔣山,京畿危急,請沈郎移步中書(身shēn)畔,以便居近守衛。”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變,登時明白了中書將自己安排在宣陽門的深意。除了居近監管以外,關鍵時刻也好帶上自己跑路。而這更深層的意思,大概還是自己固守都中的行為引起了中書的懷疑,大概以為自家與歷陽有什么勾連!

  只是眼下沈哲子對中書已經沒有多少忌憚,如今京畿中真正能掌握的力量,中書未必會強于自己。所以他緩緩起(身shēn)將劍提在手中,剛待要開口,先前說話那宿衛將領又開口道:“卑下梁勇,奉中書命守衛沈郎安危。”

  聽到這話,沈哲子眸子閃了閃,不乏疑竇的望向對方,而對方亦微不可查的頷首以作回應。他略一沉吟后,才喚過劉長來,低聲耳語片刻,然后才行出了職所,在這一眾宿衛包圍中行進了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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