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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0 相煎太急

  韓晃行在沈哲子身后,心情不乏忐忑復雜。

  原本他與這個少年,應是分屬兩個世界,一個高門貴子,一個寒傖武夫,彼此之間有著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應該絕少會有交集。而他平生所習所感,也都是軍旅武事,殊少雅趣風流,自己都不知為何能入這名滿都中的貴公子法眼。

  彼此之間有了交集之后,韓晃能感受到少年曲意交好的意思,因而第一時間就匯報給恩主邵陵公蘇峻。這倒不是因為他對蘇峻有多忠誠,而是因為韓晃深知他們這群流民帥能夠立身江東,歷陽才是他們唯一也是最可靠的庇護。

  可是他與沈哲子之間,且不說門第之見的巨大鴻溝,單單南北出身不同,彼此便很難行到一起。尤其在時下歷陽形勢尷尬微妙之際,這一份沒來由的好感更讓韓晃生出濃濃的戒備。他雖然只是寒傖流民帥出身,但能歷經磨難存活下來,生存智慧和危機感都極為出眾。

  可是邵陵公在得知此事后,只是哈哈一笑,不只沒有對韓晃心生懷疑,反而不乏欣慰:“子光驍勇善戰,冠于三軍,就連貉子門戶都慕威名而景仰。我麾下有此威震南北之勇士,何愁前途未卜!”

  這一番贊許,讓韓晃頗受感動,他雖然自有部曲非歷陽嫡系,但能得恩主信重無疑,心中也大生知己相酬之感。接著他便依照邵陵公的指示,與這位意趣迥異于常人的膏粱子弟虛與委蛇的接觸起來,希望能為歷陽謀求到一些吳中方面的助力。

  隨著接觸的深入,韓晃越發感受到吳興沈氏之強大。這一戶人家雖然是新出,豪武之風未褪,清望亦遠不及時下那些第一等的南北高門,但其家底蘊之深卻令韓晃越發為之心驚。京口隱爵、吳中商盟,如今已經是名動整個江東的龐大勢力。而沈家竟能淡化其南人身份,在這二者之間出入平衡,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若說沈家的實力只是讓韓晃有所動容之外,那么沈哲子待他的態度則就讓韓晃頗為感懷。

  朝廷若有兵事,自然要仰仗流民帥,但若太平無事時,無論南北高門都會排斥他們這些寒傖武人。如今歷陽尷尬的態勢,便是最好明證。高門對于武人的輕視乃至于蔑視,那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如韓晃這種武人,心中雖有憤慨,但也不乏自怨自艾,自己都沒有太多底氣,面對士族子弟天生有種自慚形穢之感。

  也正因為世風如此,韓晃才對沈哲子的善意充滿警惕,擔心被這些素無信義的膏粱利用。但是隨著接觸下來,他卻越發感受到沈哲子較之旁的高門子弟有所不同。

  這個少年對他并無輕視,這并不是為了拉攏而作禮賢下士姿態,而是真的平等視之、平等待之,甚至不乏一種強烈認同。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少年經常向他請教騎射技藝,而且是真的在練習,每次見面都會有新的進益。這說明少年是真的看重他賴以自存、引以為傲的資本。

  而且隨著交流下來,少年并沒有什么刻意致使或引導他做什么的舉動。反而他在沈哲子這里為歷陽爭取到許多便利,但有請托,只要不逾越禮法亦或中樞政令,通常都能有所回應。

  一次兩次倒也罷了,數年如此,便讓韓晃禁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妄動小人肝腸?于是心里的戒備也漸漸消除,以至于滋生出一種負疚感,覺得自己配不上少年贈予的這一份友誼。

  韓晃有時候心里甚至不乏幻想,希望少年能夠態度鮮明的延攬他,那么他無論答不答應,都能結束眼下這種對他而言有些焦灼折磨的狀態。他真的不想再別有懷抱的利用少年這一份友誼為歷陽謀求什么利益,同時又因為這想法而對恩主蘇峻抱有罪疚感。

  沿著河谷又行片刻,沈哲子轉望向神態略有糾結的韓晃,笑語道:“韓將軍今次入都,不知有何公任?若有疑難之處,不妨直言。”

  韓晃張了張嘴,決定還是透露一部分內容:“曲阿靜謐之鄉,長居于此可享清趣盎然。郎君近來若是有暇,不妨于鄉中多逗留一些時日。”

  聽到這話,沈哲子眸子便閃了一閃。這幾年他大半精力雖然都用在經營產業上,但對時局的關注向來都沒有松懈,聽到韓晃這暗示,當即便有所猜測。

  “數年之前,我家遭受王逆牽連,為家業計,我受家父差遣抵達都中。”

  沈哲子背負雙手,一邊走著一邊狀似閑聊說道。

  韓晃聞言后笑語道:“郎君沖齡而步龍庭,年齒雖幼卻有韜略之才,深得紀穆公青睞而收為入室,繼而名動大江。如此故事,我聽來都覺澎湃,實在欽佩不已。”

  隨著沈哲子名望越發煊赫,舊年事跡也一一被人翻起,傳頌四方。只是韓晃在言道此節時,心中不乏落寞感慨,一個白身少年為救家業孤身入都,就此在時局中翩然蹈舞,至今已赫然是整個江東都備受矚目的少年俊彥,來日黑頭三公都有可期。

  可是那一年,真正挽救大廈傾覆、扶鼎于危亡之際的卻是他們這些寒傖武人!

  韓晃尚記得,那一年他隨邵陵公過江而來,連場惡戰,最慘烈的一仗他率百余眾直沖王氏中軍營壘,手刃數十,身被血漿,戰后清點,中傷數十處。因此惡戰奠定勝局,然而事后論功,不過加一雜號虛銜,最差一等的爵祿都沒有獲得!

  “當年之事,不過是門戶之私,實在不值得稱頌。我與韓將軍言此,亦非自夸舊年之功,而是另有一樁不曾道于人的隱私之事要告于將軍。”

  沈哲子見韓晃神色不屬,頗有落落寡歡,大概也猜到對方心中的感慨,世風如此,非他一人能夠扭轉。崇玄鄙武,這是整個時局的悲哀,失意之處,實在不是言語能夠化解。

  “人皆道紀師愛我之才,但說實話,一個沖齡小童又有什么才學值得紀師那種國士之選高看一眼?這件事的隱情,今日倒也不妨對韓將軍道來。”

  說著,沈哲子便將當年南頓王借勢逼迫他家,而后他轉以此說動紀瞻相助的內情對韓晃講起。語調雖然不重,但其中所蘊藏的利弊權衡卻發人深思。

  韓晃聽到這話后,臉色便陡然一變。他今次入都,便是奉邵陵公之命與南頓王接觸。而沈哲子言及此事,不啻于告誡他此路乃是自絕于眾的險途,南頓王絕非可共謀大事者。這讓他心中百感交集,既驚詫于少年的思維敏銳,又因沈哲子這告誡而憂心不已。

  時下歷陽雖然越發跋扈,但底色卻是越來越窘迫,中樞對歷陽的封鎖日趨嚴重,只能擺出這種張揚姿態才能形成暫時震懾,讓上下安心。面對這樣的局勢,歷陽迫切需要來自外界的援助。

  與之情況相類似的便是南頓王等宗室,早年間他們謀求為會稽王請歸國,卻遭到臺中一致的反對彈壓,繼而便是一系列的削權,幾乎已經被中樞壓得喘不過氣。

  在這種形勢下,彼此合流已是注定之事,絕非人力能夠阻擋。韓晃雖然感受到沈哲子話中的勸誡之意,但他只是一介督護而已,也并不能越俎代庖為邵陵公作出決定。況且,就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如果不與宗室合流,歷陽的出路又在何方?

  沉吟良久之后,韓晃喚過一名親兵將自己的配弓送上來,神態鄭重兩手呈送到沈哲子面前,說道:“此弓為晃祖傳,雖非寶器,亦是先人殷厚寄望。郎君心跡曠然,不以愚之寒鄙而見疏,折節而交,禮下卑人,此情無以為報,惟有此弓相贈。異日或作永隔,睹弓懷人,不忘舊誼。”

  見韓晃說的鄭重,沈哲子也連忙雙手將弓接過來,撫摸著古意盎然的弓身上密致的纏絲亮漆,亦能感受到韓晃對此弓的看重。他拇指輕撫弓弦,神態不乏寂寥:“勾弦頻射,流星寒芒。神州板蕩,舉目皆敵。同根而生,相煎太急啊…”

  他是真的不希望有亂事發生,但此禍埋根于數年之前,形勢演變到如今,彼此都已是引弓按劍,磨刀霍霍。哪怕肅祖重生,面對這樣的局面也是無可奈何。

  “都中雖繁華,卻非善土。郎君若想久享從容,還是應該及早歸鄉啊!”

  韓晃也嘆息一聲,話語已是越發直白。他身涉局中,對于這幾年來歷陽部眾所受煎熬感受尤深。煎熬太過,戾氣早已透頂,迫不及待想要刀兵飲血。哪怕邵陵公主持局面,也已經將要無法彈壓洶涌群情。

  其實今次他入都來,除了聯絡南頓王之外,還擔負邵陵公另一項指令。那就是希望能與沈家達成共識,一旦有所起事的話,希望能有一個南北呼應的格局。

  但韓晃卻知這條路未必順暢,早年王氏那么大的陣仗都要飲恨,遑論他們這些根本不容于南北的寒傖武夫。他心內已經將沈哲子引為知己,因而不希望由于自己的緣故而影響到沈家的判斷。

  若是沈家認為此事可行,那便攜手共創一個新局面。若沈家認為不可行,來日或將對峙陣前,私情難容。

  沈哲子沉吟良久,然后才撫著韓晃相贈之弓,低語道:“恩義相結,情難舍棄。各存義節,兩不相害。只盼動蕩之后,伯牙能活,勿使子期對月懷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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