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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8 仁祖妖冶

  魏晉時人,審美意趣最為強烈,對美好的事物往往抱有極大好感。因而這一個時期對歷史人物的描述,容貌往往都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衡量標準。

  譬如《晉書。庾亮傳》,開篇便是美姿容,容貌俊美,然后才是善談論。南渡移鼎以來,庾亮能夠帶領整個家族快速崛起,終結瑯琊王氏執政局面,除了本(身shēn)帝戚之家外,其個人的素質同樣至關重要。俊美的容貌,優良的談吐,深厚的經義造詣,使其能在江左快速揚名,成為僅次于王導的名士。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看長相的年代。沈哲子雖然年齡所限還未長開,但相貌儀態已經不俗,加之遠勝于同齡人的談吐,因而被紀瞻看重收為弟子,繼而成為揚名吳中的開始。

  若他本(身shēn)長得就有礙觀瞻,哪怕談吐再如何清奇,紀瞻也未必就會動念收他為弟子,(日rì)后一切言行所產生的效果則不免要打一個折扣。

  在沈哲子(身shēn)邊便有一個明顯的反面案例,桓溫相貌雖然不算丑,但也遠遠歸不到美姿容那一類,因為眼珠微微激凸,雙眼炯炯有光,雖然限于年齡未養足氣勢,但被這么一雙眼睛盯著,總讓人心里略感發毛。

  否則,譙國桓氏雖然不列高門之中,但憑其父廝混半生掙得一個“江左八達”的名士頭銜,桓溫多多少少都會受惠分享一點薄名,而不會像現在這樣籍籍無名。至于后世言道桓溫襁褓中便被溫嶠賞識盛贊,繼而以“溫”為名,則就有些穿鑿附會。

  溫嶠揚名還要在渡江之后,中朝以前與桓氏素無交際。而等到溫嶠名氣大到稱贊一個嬰兒都會被人津津樂道的時候,桓溫都已經能出門買鹽打醬油了,怎么還會等著用溫嶠之姓做自己的名字。

  因為長得不夠俊美,不能讓人眼前一亮,所以同齡人在竹臺上受人瞻仰,桓溫只能蹲在樹杈上,這就是以貌取人啊。

  眼下在沈哲子視野中,那個緩緩登上松亭的花衣年輕人便有幾分讓人眼前一亮的美態。其人拾階而上,與周遭郁郁蔥蔥的園林景色融為一體,仿佛萬綠叢中一點紅,分外奪人眼球。

  這年輕人儀態沉靜,頭頂一個玄色小冠,花色招展、色彩絢麗的衣衫并未喧賓奪主,反而更襯托出年輕人俊逸不凡的相貌,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從容飄逸。當其行至松亭內室,一陣微風湊興卷來,更將其衣袍撩起,仿佛陡然盛開一般。

  這是一個深諳裝((逼逼)逼)之道,同時又能恰如其分表達出來的人!

  看著那年輕人坐在了松亭內,沈哲子不(禁jìn)微微頷首,覺得自己以后不能只專注于嘴炮,儀態也要留意起來,要時時刻刻保持一種自己乃是眾人矚目焦點的覺悟,把這種風姿儀態融入到生活的點點滴滴中,舉手投足都要保持一種賞心悅目韻味。

  隨著那花衣年輕人登上松亭,周遭不乏人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一時間就連圍觀竹臺清談的一些觀眾都轉(身shēn)望向松亭,偶或有人感慨道:“如此玉人,非是塵埃中該有的姿態啊!”

  那年輕人在松亭內坐了片刻,似是與松亭內伶人笑語幾句,而后一名伶人便將手中琵琶遞給了年輕人。年輕人站起來,背靠在松亭欄桿上,揮手輕輕一撩,便有泠泠仿佛清泉流水一般的樂聲自其指端((蕩蕩)蕩)漾開來,于是便有更多人被吸引了過來,駐足松亭之下翹首以望。

  沈哲子也躍下了石槽,行至那松亭外。到了近前看清楚年輕人相貌,才發現這年輕人雖然也俊美,但較之庾條那位摯(愛ài)南二郎終究氣質相異,沒有南二郎那種矯揉姿態,更仿佛本(身shēn)便有一股令人忍不住駐足圍觀的韻致。

  雖然被眾人圍觀,那年輕人卻恍如未見,只抱著琵琶從容而彈,那種旁若無人的姿態更讓人不忍打擾。

  沈哲子本(身shēn)便沒有欣賞音樂的雅致(情qíng)調,并不覺得年輕人的技藝有多高超。他在松亭下略一轉目四顧,便看到庾條并幾名資友從遠處疾行而來。

  庾條臉上帶著一絲狂(熱rè)欣喜神(情qíng),似乎唯恐一轉眼對方又不見了蹤跡,甚至懶于回避行人,直接讓人將圍觀者推搡開,徑直行到了松亭之下,仰著頭兩眼癡癡望向上方那個年輕人。

  看到庾條那熠熠生輝的神采,沈哲子頓感一陣惡寒,這家伙哪里是對南二郎舊(情qíng)仍熾,分明是對松亭中那年輕人移(情qíng)別戀。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原本還想學那年輕人姿態賣弄技藝吸引眼球的心(情qíng)頓時冷卻下來,想想假使有一天自己被一個躲在暗處的齷齪男人任意歪歪,那也是頗讓人不寒而栗的。

  年輕人一曲終了,松亭下便爆發出一陣連綿不絕的喝彩聲,甚至有人還高聲要求這年輕人再彈一曲。聽到這些需求呼聲,年輕人倒也并不故作高冷,便又接回了琵琶再彈一曲,只是這一曲要比上一曲短一些,樂調也明快了一些。

  等到再一曲完結,那年輕人卻不再理會旁人呼聲,將琵琶交還回去,自己則準備由另一側行下松亭。

  沈哲子聽到(身shēn)旁許多人發出頗為失望的嘆息聲,再轉頭才發現桓溫已經不知何時立在他(身shēn)后,望著年輕人的(身shēn)影感嘆道:“謝仁祖才(情qíng)絕倫,風姿不類凡人,實在讓人心生傾慕,久觀不厭。”

  沈哲子略一沉吟,才想起來那年輕人(身shēn)份,乃是同為江左八達之一的謝鯤之子謝尚。得知對方(身shēn)份后,對其先前那一番做派倒也沒有了疑惑。

  謝尚素來有妖冶之稱,放達率(性性)之處并不遜于其父謝鯤。這個年代能夠兼顧外表和內里的名士不多,因謝尚之故陳郡謝氏得以位列方伯,出將入相,能夠引人矚目,倒也在(情qíng)理之中。同為江左八達名士之子,單單在眼下的儀態和風度來看,桓溫是要遠遜于謝尚的。

  “如謝仁祖這等風流人物,沈郎于吳中應是不曾多見吧?”

  桓溫笑吟吟對沈哲子說道。

  聽到這家伙在自己面前秀地域上的優越感,沈哲子也是有點無語,略一轉念然后回答道:“神態優雅恣意,謝仁祖確是自得其樂。但若講到壯節詠志,如我家二兄那種慷慨而歌,僑門應該也是絕少。意趣不同,確是不好一概而論。”

  被沈哲子一句話懟回去,桓溫神態頗有訕訕。若非沈哲子此前言談頗契他之心意,這會兒已經不好再談下去。他倒也并無輕視南人之心,其本(身shēn)便是在江左長大,只是從小所接觸皆為僑人,南北之隔閡潛移默化的稍受影響。

  沉默片刻后似是為了證明什么,桓溫在沈哲子(身shēn)邊低語道:“我等自有鄉土,有生之年定當揮戈北行,豈能老死江左異鄉之地!”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會心一笑,剛待要開口回一句,便聽到不遠處另一方向庾條呼喊自己的聲音。他笑著應一聲,然后轉頭問桓溫:“我幾位有人在那里相聚,桓兄可愿與我同往結識一番?”

  桓溫笑著擺擺手:“我自有相伴同來,稍后便去尋找,沈郎請自便吧。”

  沈哲子聞言便也不再勉強,示意隨從遞給桓溫一個自己的名帖,說道:“我尚要在都中暫留些時(日rì),若得桓兄不棄,閑暇時可來我家為客,必掃榻相迎。”

  桓溫收起名帖,彼此拱手為別,然后便轉(身shēn)行向別處。沈哲子站在原地片刻,看到桓溫(身shēn)影消失在人流中,然后才舉步行向庾條那里。

  今次能見到桓溫,確是一個意外之喜,雖然限于年紀尚未顯露崢嶸,但也沒什么可失望的。一個人才具氣勢養成總需要一個時間的積累,這樣的人格局一成,自會在這世道中脫穎而出,不會泯與眾人之中。

  僑門二代中出色的人才本就不多,像這樣注定不平凡的人,沈哲子倒也未想過預先去打壓人之鋒芒。不過如今興男公主沈哲子已是勢在必得,桓溫未來的崛起只怕未必會如原本那樣通暢。

  行到庾條那里時,沈哲子便看到打扮花團錦簇一般的謝尚正站在庾條(身shēn)邊,其中一只手腕還在被庾條緊緊攥在手中,彼此正談笑甚歡。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心內便生出一股促狹,若是這謝尚知道庾條因何待他有超出禮節的(熱rè)(情qíng),不知心內會作何感想?

  謝鯤調戲鄰家之女被投梭打斷牙齒,如今他的兒子則被人把臂言歡、動手動腳,可見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報應不爽。

  見沈哲子行來,庾條倒是有所收斂,放開拉著謝尚的手臂,笑著與對方介紹道:“這一位吳中玉郎君,向有詩賦文采,我來為謝掾引見一下。”

  聽到庾條的介紹,謝尚望向沈哲子時,眼神內倒顯出幾分異色,但也并未有多(熱rè)切的表示,只是微微頷首示意,稍顯冷漠。

  沈哲子對此倒也并不感意外,南北素有隔閡,自己這一點才名還遠未到南北通殺的程度,而謝家如今也只在僑門中經營人脈,對于江東豪首的沈家也并無太過迫切的需求。

  彼此又寒暄幾句,謝尚便告辭離去。他家如今在政治上主要依靠瑯琊王氏,其本(身shēn)便是王導司徒府掾屬,實在不宜與庾家來往過密。

  望著謝尚離去的背影,庾條忍不住感慨道:“不見謝掾,未知世間有如此玉質男兒。昔(日rì)冰清玉潤之衛叔寶,只怕也未必過于此態罷。如此玉人,豈能為鞭下小吏?我當為其張目!”

  公府掾屬一旦做事有錯,便要承受鞭笞之類刑罰,因而庾條稱為鞭下小吏。聽這家伙分明色迷心竅要幫謝尚另謀官職,沈哲子心內便是一汗,忍不住想到謝尚會不會也步那南二郎后塵?若真如此,陳郡謝氏一家還不恨透了庾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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