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一夜,嚴氏族人歡聚一堂。
他家雖然難追溯太遠,不過四代傳承而已,但人丁卻是興旺,男女老少合共兩百余人。雖然族中尚有長者,但嚴平還是當仁不讓坐在席,所有族人全無異議。
一夜盡歡,宴席散時已經將近子時。回到臥室時,嚴平懷擁美姬,連御數女,最后才鼾然睡去。睡夢中仿佛又到一奇妙天地,他乘幢蓋華車,統率十萬勁旅,旌旗遮天,殺聲遍野,前方虞潭老賊獨騎而行,惶惶如喪家之犬。
“殺賊!殺賊!”
部曲們響徹云霄的吼叫聲中,虞潭老賊被一將飛騎斬下頭顱,旋即便有一老兵抓住那頭顱趨行至駕前,恭敬道:“主公,虞潭老賊業已伏誅!”
嚴平垂望去,現那老兵竟是6府6玩:“哈哈,6氏高門,原來也不過是老兵之才!”
他再仔細望去,這才看到原來為他拉車的并非良駒,赫然是6家家主6曄!于是嚴平便笑得更加歡暢,環顧宇內,傲氣凌霄!視線一轉,便看到遠處幾名殘兵簇擁下倉皇逃竄的沈充,他令旗一轉,正待要令剿滅沈氏余孽,忽聽耳畔傳來惶恐喊叫聲:“主公,大事不妙!莊外敵襲…”
“我有十萬精兵,誰敢來犯!”
嚴平大吼一聲,驀地驚醒,才現自己正躺在床幃內,渾身大汗,氣息急促沉濁。心道一聲可惜不能盡殲敵人,但他已經了無睡意,推開身邊淺睡的姬妾,他喘息幾聲剛要傳羹,便又聽門外惶惶喊叫聲:“敵人已沖至莊前…”
這不是夢!
嚴平悚然一驚,混沌腦海一激靈,整個人從床榻上躍下來,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體,然后才疾聲道:“何方來敵?快,快召集家兵!”
一邊說著,他一邊七手八腳穿上衣衫,踏步行出門去,才看到外間火光沖天,大半片夜幕已被映得通紅!這火光如此之近,哪怕他站在庭院中都感受到鼓蕩的熱風,側一望才現是莊園內谷倉已被點燃,那里堆放著日前收割的大量葦桿。
“快,快去撲火!”
嚴平急躁的口舌干,若任由火勢蔓延,整個莊園都將被熊熊烈火吞噬!
然而庭下部曲卻不動身形,只是苦著臉說道:“敵人自莊前沖來,其眾甚多!前庭已被沖破,請主公離莊,暫避敵鋒!”
聽到這話,嚴平更是驚得手腳冰涼,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眸,頭顱艱難的轉向莊前方向,耳邊才聽到那喧囂震天的廝殺聲。
“披甲,披甲!與我同去殺敵!”
事態危急若此,嚴平已經顧不上再去詢問何方來敵,在部曲們七手八腳的幫助下,才勉強將甲衣縛在了身上,此時前庭廝殺聲已經越來越近,即將蔓延到中庭。
手中提著一柄長戟,嚴平率領一眾部曲精兵匆匆往前庭沖去,剛剛跨過庭門,便看到一道烏影兜頭落下!
“保護主公!”
幾名家兵上前舉槍要挑飛那烏影,只聽噗噗悶響,滾燙血漿自頭頂潑灑而下,驚得嚴平大吼一聲,抽身疾躍向后方。待那烏影落地后,才看清楚赫然是一名嚴氏家兵,胸膛上深深插入兩支羽箭,早已氣絕多時!
眼見這一幕,嚴平更是肝膽俱裂,再抬頭望向南面,只見中庭正房已經冒出滾滾濃煙,火借風勢,熊熊而起!
“快退,守住后庭!”
嚴平這時候已經六神無主,臉色灰敗不堪,倒拖長戟返身便往后院跑去,一邊跑一邊吼道:“幾個郎君在何處?快把郎君們接來此處!”
“殺!一個不留!”
嚴氏莊園前庭中,徐茂一身戎甲掛滿血漿,須僨張恍若殺神,手中長槍一抖,霎時洞穿左邊一名嚴氏家兵的咽喉。那家兵丟掉武器,兩手捂住頜下血洞,然而血水卻仍如箭一般在指縫飆射而出!
殺入嚴氏莊園的流民兵們,一個個恍如出柵猛虎,眼眶赤紅,手腳并用,利刃翻飛,將一個個嚴氏家兵戳倒在血泊中。
他們自松浦左近登6,借著葦塘掩護逼近海鹽,正看到葦塘中那不似人間的凄慘畫面。一個個北地而來的流民被困在葦塘中,終日割葦煮鹽,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受盡非人的折磨,若有病患,便只能握在濕冷的葦塘等死!
流民兵們眼看那些操著鄉音的難民生不如死,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手腳腐爛,有的渾身布滿猩紅惡癬,仿佛黃泉中遭受無盡折磨的冤鬼!
“嚴氏狗賊,我鄉民何辜!竟遭如此凌辱!”
這些流民兵,同是北地遭受兵災,流亡而來,眼見此幕,豈無感同身受之痛楚!于是他們放棄了直攻海鹽,而是在徐茂指揮下,借著葦塘遮掩,將這些難民們一一轉移出來。
然而入夜后,卻看到南面火光沖天而起,嚴氏赫然打算將這些難民統統燒死!
“殺!殺光這滿門禽獸!”
回想更多來不及搶救的難民在火焰吞噬下哀嚎遍野,一個個融于火光之中,徐茂就恨得血脈僨張!世間之惡為何如此多?
在流民兵們如狼似虎的撲殺中,越來越多的嚴氏家兵被殺得膽寒,紛紛棄械伏地乞活,然而迎接他們的無一例外都是冰冷刀鋒!
嚴平并不知莊園已經徹底淪喪,他此時腦海仍是混沌一片,根本想不出為什么突然有強敵來犯。
然而久霸鄉里豈能沒有準備,如此猛烈的攻勢下,他已經不打算再死守莊園,快將自己的兒子們召集起來,收集一批家中財貨,然后便率領數百最為心腹的部曲進入后院甬道。
這條甬道由地底延伸至莊外,直通瀕海一座小港,那里常備舟船。只要上了船泛舟海上,大可卷土重來報仇雪恨!
一邊低頭在甬道中疾行,嚴平一邊慶幸早將家中一部分人丁財貨分別安置,尤其武康他二弟嚴安那里,更聚集了家中過半財貨人丁。只要彼此匯合,哪怕再大劫難,都有待時而起的機會!
瑯琊王氏狡兔三窟,果然是傳家立業之真髓!
突然,甬道中一聲悶響,旋即便響起一女子哭泣聲,嚴平此時如驚弓之鳥,聽到這哭聲頓時煩躁不已,低吼道:“噤聲!”
那女子頓了一頓,旋即哭聲更大。嚴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推開身后部曲行至哭聲源頭,接著火把看到乃是一名自己最鐘愛的姬妾,半身趴在甬道中,臉頰已被凸出的巖石棱角刮傷,模樣很是凄楚。
“賤婢,我讓你收聲!”
嚴平此時卻無憐香惜玉之心,再次吼了一句。那姬妾雙肩一顫,不敢再哭,只是捂著嘴巴仍難忍哽咽。見此狀,嚴平更加煩躁,驀地抽出佩刀攮穿那婦人腹肋!
“繼續前行!”
嚴平一腳踢在那婦人死不瞑目的臉龐上,繼而收起佩刀,繼續在黑洞洞的甬道中俯沖前行。
行了將近大半個時辰,前方有冷風活氣涌入,吹得眾人昏沉的頭腦都清醒許多。嚴平突然收住腳步,轉身望向甬道內部,口中出似哭似笑的呼嗬聲:“不管是誰,滅我家宅之仇,必要你血債血償!”
這時候,甬道入口處堆積的砂土石塊已經被挖掘開,嚴平彎腰沖出,然后便被沖天的火光刺得視野一片迷蒙。他連忙舉手遮住臉龐,耳邊卻聽到一個爽朗笑聲:“嚴君何來之遲?我已在此久候多時了!”
聽到這話,嚴平只覺得一桶冰水自頭頂陡然澆下,整個人都僵在了那里。待到甬道里再有人沖出,將他推搡到一邊,才漸漸恢復了知覺,緩緩睜開雙眼,便看到一身戎甲的沈充在一眾甲士簇擁下,身后烏壓壓的陣列。而他那個小兒子正被反縛雙臂,神色委頓跪在沈充腳邊。
“父親,救我…救我啊,父親!”
嚴平小兒子不過十三四歲,看到父親自甬道中沖出,只道自己盼到救星,哭號著沖到近前來。沈充身側甲士想要阻攔,卻被沈充抬手阻止。
“沈士居,是你?我家究竟與你有何大怨,為何始終不肯放過?”
眼見已無生機,嚴平也已經放棄了掙扎,只是雙眼死死盯住沈充,眼中流露刻骨恨意。
沈充淡笑一聲,繼而肅然道:“鄉土爭雄,各憑手段,本無是非。可嚴君你最不該引羯胡亂我鄉土!吳中凈土,我之鄉人,豈容胡虜肆虐踐踏!”
“你沈士居又是什么善類?死在你手中的吳中鄉人難道就少了?最終一個死,死在誰人手里又有什么區別!”
嚴平口中出稍顯凄厲笑聲:“憑你也配以大義罪我!說什么貞節大義,不過是勝者封侯,敗者梟而已!大好頭顱在此,送你一場富貴!”
“嚴君此言正是,我已封侯,此來正為梟你之。”
沈充冷笑一聲,旋即又說道:“然大丈夫有所不為!此方水土,葬我先人,養我骨血,生而吳中子,豈能事胡虜!你這背棄祖宗的禽獸之屬,尚不配污我之劍!汝之狗命,自有人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