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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9 時豈無英雄

  殘冬臘月,一年歲尾,隨著年關將近,吳中安詳,哪怕小民之家,勞碌一年之后,也獲得幾(日rì)難得的清閑(日rì)子。

  在這樣一片難得悠閑的氣氛中,原野中卻有大批衣不遮體的民眾,排成長長的隊伍沿苕溪往北遷徙。

  沈哲子站在高崗上,(身shēn)邊則站著虞潭,高崗下有大批部曲家兵默立,兵甲齊備,殺意凜然。

  虞潭向遠處遷移的民眾眺望,視線捕捉著一個個潛藏在民眾隊伍中,佝僂著(身shēn)軀,骨架頗大的(身shēn)影。他亦有與羯胡作戰的經驗,稍加辨識,便能認出羯胡迥異于吳人的體態特征。這兩天來,在他眼中行過的羯胡已經過數百人之多!

  若非沈哲子提醒,他實在難想象在這吳中腹地,居然有一批頗成建制、豺狼一般兇殘成(性性)的羯胡潛藏在民眾當中,悄悄((逼逼)逼)近郡治烏程!其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吳興雖然武勇風氣濃郁,但真正的精銳兵士往往集中在各個家族手中,郡府直接控制的郡兵軍戶反而不多。虞潭已經可以想象,若猝不及防下被這群羯胡流匪沖擊襲殺,自己實在無力招架。

  尤其羯胡在北地惡行累累,熊焰喧囂一時,名聲傳至吳中,已經頗被妖魔化,未戰已經先怯三分。就算自己能在襲殺中保住(性性)命,若讓這群羯胡流竄到別處作亂,整個吳興都將糜爛,人人自危。(身shēn)為此地太守,他之罪惡,非死難贖!

  嚴家這是打定主意要將他置于死地!

  沈哲子也在翹觀望苕溪邊緩緩前移的隊伍,對于羯胡這個終將滅絕的種族不乏好奇。相對于虞潭的心有余悸,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以及不滿。

  失望在于嚴家將羯胡摻雜在大批佃戶之中,陣型前后散亂無序,無法沖殺下去一戰剿滅。一旦被其流竄到別處,不知又有多少無辜人家要遭劫難。所以觀察了兩天,他都沒有下令沖殺,等待羯胡進入苕北莊。

  至于不滿,則是因為不足千人的羯胡隊伍,竟然能夠悄無聲息的潛入到吳興腹地!

  羯胡雖然內遷良久,衣著民俗頗類漢人,但體態模樣終究有別。沈哲子不相信嚴家這群蔭戶看不出那些羯胡非我族類,雖然小民生而不易,隱忍、沉默的求生之道已成常態,難以大義去振奮其心。但是眼睜睜看著這些沉默民眾將一個個羯胡送往北去,沈哲子(情qíng)感上還是無法接受。

  嚴氏引羯胡入境為禍,其罪當誅。但不聲張、無作為何嘗不是一種惡行?這些人根本想象不到,他們的隱忍、沉默,將會給他人帶來多大的傷痛折磨!

  良久之后,高崗上虞潭才長嘆一聲:“不識嚴氏之惡,致成今(日rì)之患,老夫之罪深矣!若非哲子小郎高義相告,此命已非我有!”

  “嚴氏勾結羯奴壞我鄉土,罪不容赦,凡我吳人皆共誅之!”

  沈哲子沉聲道,事到如今也沒有再隱瞞意圖的必要,頓一頓后又說道:“為今之計,使君宜具書兩封,一者于臺城,上稟賊(情qíng)。一者于我父,邀其北上滅賊!”

  虞潭聞言后默然頷,這已經是他眼下最好選擇。嚴氏(欲yù)除他而后快,家兵乃至羯賊集于苕溪,旦夕之內便可沖入郡治烏程,已經不是眼下的他能夠處理的了。

  到了這時候,虞潭現自己還是小覷了沈充的謀劃。沈充舉薦他出任吳興太守,哪里是要委曲求全,以求一個安穩局面。分明是要借他之手,將嚴氏這盤踞吳中數代的土豪之家一舉鏟除!以此鐵血姿態,來向世人彰顯沈家之威!

  其心計之深邃,(性性)(情qíng)之剛猛,手段之果決,哪怕虞潭花甲之年久歷時勢波瀾,待真正洞悉沈充之意圖后,心內一時都為之凜然!

  他忍不住側看一眼(身shēn)邊神態沉靜不似少年的沈哲子,又望向高崗下那肅穆而立的沈家部曲,心內又是一番感慨:一家之興,其有兆乎?

  以往對于沈家,他的印象只是自恃武勇、狂悖無禮的宗賊門戶,但只有真正到了吳興執掌此地,他才能體會到沈家在這表面之下所蘊含的能量!

  不以鄉土實資論,他所見到的沈家人,從尚未成年的家族嫡子,到別支偏房族人,乃至于其家部曲佃戶,風貌都迥異于別家。未必盛氣凌人,但卻洋溢著一種勇而敢當的氣勢!似乎在旁人看不見的未來,有一個具體宏大的目標,等待著他們去將之實現!

  這種風貌,雖然無形,但卻能給人以真真切切的感受,甚至自己都不免深受感染,老邁之軀(熱rè)血再涌!

  時豈無英雄,寸功亦壯烈!無謂作楚囚,對江長悲切!

  除夕歲暮,除舊布新,驅邪避厲。

  這一天,龍溪莊左近所有工坊全都罷工一(日rì),忙碌一年,要集中在年節這幾(日rì)大肆慶賀。過去這一年里,雖然忙碌,但卻比以往那些年景都要充實得多。

  無論工坊做工者,還是田中為耕者,每一個人都真真切切感受到,通過自己辛勤的勞動,而是境況得到改善,而非以往那種奔波辛苦愁竟(日rì),米缸空空又一年。

  一大早,沈哲子便邀請老宅中的族中長者來主持,將一車車新麻布、米糧、熏(肉肉)之類分給各個田營、匠營的頭目,然后再往各家。

  歲暮留餐,年年余食。沈家農社雖已集灶,不許私伙,但這種積習已久的民俗也要尊重。米(肉肉)之外,尚有菖蒲爆竹等辟邪物。所有物資放完畢,便讓蔭戶們各自歸家祭祖,約定掌燈之后歸莊開宴,通宵慶賀守歲。

  越是小民,越有從眾需求,宗族(情qíng)懷,鄉土觀念,皆屬此類。對于這種新奇的年節安排,蔭戶們只覺得新鮮(熱rè)鬧,并無抵觸之心。甚至有許多本非沈家蔭戶的佃農,也各自尋找管事,想要加入這集體的慶祝中。

  莊園中忙碌剛告一段落,沈哲子便得仆下稟告道嚴安來訪。

  沈哲子微微一笑,先吩咐莊內安排一番,然后才率領一干仆從,行向莊園前庭。到了門前,遠遠看到嚴安率領數百名部曲家兵立于龍溪對面,其中不乏披甲執兵者。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便是一樂,這家伙擺出如此陣勢,大概是要效仿自己(日rì)前所為。只可惜他估錯了形勢,到現在反而進退失據。

  于是沈哲子便行上浮橋,向河對岸喊道:“嚴君既然來拜訪,怎么過門不入?今(日rì)除夕,正是宴客之時,家中已備薄宴,嚴君究竟來是不來?”

  聽到沈哲子這喊聲,嚴安更是滿臉羞紅。他今次來,就是算好除夕(日rì)各家部曲散盡歸家祭祖,要趁著龍溪莊園門庭冷落之際,予沈家一個措手不及,一雪前恥。

  然而他卻不知沈家之安排與別家不同,除夕非但沒有散盡部曲,反而蔭戶畢集莊中。看到莊園前那云集的牛車,嚴安心里已經怯了三分,哪還敢聚眾再沖殺上去。

  一時計錯,難免尷尬。但念及此行的正事,盡管心里羞臊不已,嚴安還是硬著頭皮率眾走上浮橋。

  跨過龍溪后,所見風物更加詳實。除了莊園外那大片良田之外,各處林立的工坊,連綿成片的屋舍,以及遠處被籬墻環繞的醴泉谷,嚴安視野所及,竟頗有應接不暇之感。

  再回想起他眼下所待的苕溪東莊破敗不堪,比之眼前這龍溪莊,真有珠玉、瓦礫之別,嚴安更加深恨沈家趁火打劫,漫天要價將個破敗不堪的莊子高價賣給自家。他心內已經暗自決定,待元月晦(日rì)之后,一定要將這龍溪莊搶入手中!

  一陣無意義的寒暄之后,沈哲子將嚴安引入莊中,至于他那數百部曲,只能乖乖留在門庭外等候。此時龍溪莊中,尚有千數莊丁,豈能容嚴家這些家兵放肆。

  入廳之后,一俟坐定,嚴安便開口道:“我今次來,是想請問小郎君,許我家的米糧何時運至苕溪北莊?本來除夕佳節,不該以雜事叨擾。只是苕溪北莊我家人丁已經集眾數千,皆嗷嗷待哺,無糧為炊。”

  苕溪北莊雖然已經交割完畢,但沈家又加諸多限制,譬如不許嚴家部曲攜帶農具、米糧等輜重,甚至連車駕數量都有嚴格限制,言道要將苕溪北莊的農具、耕牛之類一并打包出售,米糧也要沈家專供其需。

  對于沈家這種敲骨吸髓的霸道條款,嚴安自是忿怨不已,然而元旦將近,需盡早入駐莊園早作準備。哪怕這些條件苛刻,為了自家圖謀的大事,嚴安也只能咬牙生受下來,只是心中之恨,又添濃濃一筆,打定主意今次絕不放過沈家!

  沈哲子聞言后微笑道:“此等小事,還要勞嚴君奔波一趟。年關將近,家中諸事繁多,一時疏忽了。嚴君請放心,元(日rì)之后,我便讓莊人運糧送往苕溪北莊,絕不耽誤(春chūn)耕農事。”

  嚴安見沈哲子言之鑿鑿,才放心下來。此時距離他家起事尚有一月,苕溪北莊糧儲已經將近見底。雖然也可由別處調度,但此時他家中人丁各有安排,反倒抽不出太多人手去購糧。

  神思一轉,嚴安又說道:“新舊交匯之時,各家自有忙碌之事,我也能體察小郎君的難處。便如今次交易的財貨,我家實在已經無閑人運來武康。只能運抵余杭,過幾(日rì)請小郎君自派莊人押運歸府。”

  聽到這話,沈哲子更是笑逐顏開。他有七成把握余杭并無嚴氏絲縷財貨,嚴安這個家伙也是空頭許諾,要用錢財(誘yòu)惑自家抽調人手去余杭,如此他家才好在吳興肆虐。

  這一批財貨名義上乃是數莊售賣資財,較之前筆交易龐大數倍。如果沈哲子真聽了嚴安假話,最起碼要抽調數千莊丁前往余杭,屆時龍溪本家必然空虛。由此沈哲子也推斷出嚴家起事之期必在往返余杭之間,最有可能便是元月晦(日rì)!

  但這家伙卻想不到,即便今天不來拜訪,自己也要去苕溪東莊。因為他與各方約定的難(日rì)期,不在別期,就在元(日r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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