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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4 宣城難任

  沈哲子由烏程北上,途徑吳縣時,心內生出一個念頭,要不要去陸府拜會一下?

  畢竟嚴氏為其門生,而在吳中元老接連亡故后,陸氏的陸曄已經是南人居朝堂最為顯貴者之一,日后更成為南人中唯一一個得列輔政的大臣。

  但權衡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無論陸氏是否會放棄嚴家,如今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而且對于顧、陸這種江東一等清高門第,沈哲子從心里是不信任的。

  年前因為他老師紀瞻的出面,江東士人勉強統一陣線,但隨著紀瞻去世,這個聯盟就漸漸瓦解。首先態度出現搖擺的便是陸家,陸曄之弟陸玩因為曾出任王敦長史而遭到禁錮,為了免于禁錮,陸家便四方接觸。

  原本沈家提供的方案是幫助陸玩謀求宣城內史之位,時下會稽、宣城皆為瑯琊王司馬昱食邑,因而郡守以“內史”稱之。兩郡分處浙江東西,可以互為倚靠,守望相助,如此可以更加鞏固南人在地方上的權勢話語,繼而讓南人陣營更加鞏固。

  而且陸玩高門清望,資歷足堪大任,于宣城任上過渡一段時間,等到從逆之名漸漸平息,繼而南下執掌江州之地,并非不可能。一旦陸玩入主江州,那么南人在整個朝堂中力量將會發生質的飛躍,完全可以達成與僑人分庭抗禮的局面!

  然而陸家卻拒絕了沈家的提議,察其心跡,沈哲子覺得無外乎兩個因素。

  第一,宣城剛經王敦之亂,仍有頗多亂軍肆虐,境內不靖。而且,宣城與歷陽隔江對立,蘇峻所部悍勇著名。陸玩擔心鎮壓不住局面,又怕遭到蘇峻軍勢壓迫,因而不去。

  第二則是,宣城雖有地利之宜,但卻并不屬于顯位。先任者沈充鄉豪武宗出身,繼任者鐘雅望族強弩之末,后任者桓彝中朝籍籍無名,沒有一個比得上陸氏江東一等門第。陸玩恥于同此類人并論,因而不行。

  既然沈家提議不得認可,陸氏自然需要謀求僑門的力量,幾經周折,陸玩如今已經接替其兄出任尚書左仆射,僅次于尚書令的臺省高官,地位較之宣城內史自有天壤之別。

  然而位則尊矣,如今臺省中庾亮、王導彼此拉鋸,濟陰卞壸帝黨嚴正,就連尚書令郗鑒都要喑聲自處,這個尚書左仆射又有多少能量?好好的前程遠大一地主官不做,非要鉆進臺省伏低做小給人搖旗吶喊!

  如今兄弟兩個皆居臺省,為吳人最顯貴,陸門煊赫也是江東一時無二。但那又如何?但凡手握一二實權者,權衡時局時,都不會將之放在眼中。

  對于陸家奇葩價值觀,沈哲子實在吐槽無力。他家繼承了祖宗背后插刀的家風,可惜并無相匹配的眼光和能力。陸遜插刀的是威震華夏的關公,而這陸門二公,不過當權者手中玩物而已,想法再多,難離指掌!

  既然放棄了陸家,沈哲子便直趨京口。

  沿途所見,京口左近一帶亂象較之去年已經有所改善。最顯著的變化就是曠野中出現許多新近開墾的土地,沈哲子在途中還能看到許多農戶趁著冬日在曠野燒荒,翻耕土地,不再像以往那樣居無定所,尋隙生事。

  然而隨著越接近京口,還是能夠感受到這里龐大的人口壓力。如會稽那種在曠野沒有人跡出沒的畫面,在這里絕對看不到。車駕行進途中,能夠頻繁看到一批批神色麻木、衣衫襤褸的流民緩緩向南而去。

  或許在這些流民心目中,沒有兵災戰火的三吳已是無憂無慮的天堂所在,發乎本能的要往更美好的世界去。然而這些人終究要失望,就算一路行往三吳,也絕非美好生活的開始,而是會遭到無情的驅逐。

  或許其中一部分壯力者會被各家莊園接納為蔭戶,但其中絕大部分,或許都要在這無意義的遷徙中而耗盡生機。

  這種事實確實殘忍,但對吳人小民而言,他們又能如何?北地糜爛非他們之罪,怎么甘心將自家生機所仰的土地分給這群素不相識的流民。

  沈哲子受不了內心的煎熬,希望能為這些流民略盡綿力,于是便派護衛勸告他們轉往丹徒。等到沈家在舟山的艦隊略具規模之后,可以北向大江,西進來接引流民轉往會稽,既充會稽人丁之實,又能緩解京口沿線的人口壓力。

  因為不得朝廷詔令,這種事情只能私底下做。只要避開陸地上的眾多耳目,經手者各有利益需求,可以形成一條穩定的流民疏散通道。

  然而那些流民充耳不聞,甚至對沈哲子一行惡語相向,埋怨他們打擾自己美好幻想。

  對此,沈哲子只能掩面長嘆。他并不怪這些流民不通情理,自蹈死地。神州陸沉,世道崩壞,無論如何也不能歸咎到他們身上去。家園被毀,親人罹難,又怎么能強求人心內沒有戾氣?唯一惋惜的是自己能量尚不足影響時局,許多事情都只能是有心無力。

  歷史的局限性,一者在于看不到更美好的未來,一者在于看得到卻做不到。

  任何一個世道,都有枝枝條條的規矩。在沒有足夠能量前,他想要快意行事,肆意踐踏規矩,只會淪于四面楚歌的絕境,哪怕這些被救助者,都有可能反撲而來,將其分割蠶食。

  懷著沉重的心情,沈哲子到達京口。他今次來的目的,是拜會徐茂,并邀請其提兵南下,以攻嚴氏。流民兵的戰斗力毋庸置疑,嚴氏有勾結羯胡之實,徐茂則有巡防京口御胡之任,南下討之,并不逾越。

  在原本的歷史上,高平郗鑒七月出鎮廣陵,以治京口。大概當時皇帝身體有恙,情知命不久矣,因此將郗鑒外放以穩定京口重鎮。

  可是如今,皇帝還活得好好的,郗鑒也仍未外任,尚在建康擔任尚書令。

  沈哲子雖然不打算太早涉足京口,但也心知北府重鎮,一旦要北伐,必然繞不過去。他家并無與高平郗氏謀求合作的資本和渠道,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預先在京口埋下伏筆,摻摻沙子,與沈家交情深厚的徐茂自然是首選目標。

  今次邀請徐茂南下,除了分擔軍事壓力以外,也是與徐茂更深入的合作,將其拉到自家陣營中來。嚴氏豪富,但凡能參與這場瓜分盛宴者,皆能獲得豐厚回報。

  沈家與徐茂軍頗有往來,因此今次沈哲子順利被引入徐茂軍營中,等待了大約半個時辰,戎甲在身的徐茂才匆匆而來。

  “讓維周久候,真是失禮。”

  徐茂行入廳中來,對沈哲子報以熱情微笑,不吝贊賞道:“別后年余,維周氣度更顯卓然,清越之聲響徹江東,讓我都以結識維周為榮。士居兄有你這樣的麟兒,可無憾矣!”

  “多謝明公盛贊,實在受寵若驚!”

  沈哲子起身施禮,他見徐茂較之上次見面時清瘦許多,眉目間頗有倦色,不禁問道:“明公神色倦怠,莫非北地形勢又有波蕩?”

  徐茂坐入席中,聞言后笑道:“二賊相攻,殺得尸橫遍野,暫時無力南犯,淮北局勢尚算平穩。”

  沈哲子聽到這話才松了一口氣,他對北方混亂局勢只知大概,知道如今前趙劉曜與后趙石勒彼此攻伐,打得不可開交。

  “維周此行來意,早先士居兄發信至此,我已經知道。我雖愚昧,但故土桑梓淪于胡賊爪牙,平生大恥,誓不與羯奴共飲一江之水!”

  徐茂說到這里,臉上顯出幾分冷厲,沉聲道:“嚴氏狗賊,不顧羯奴殘暴,竟敢與之勾結,其罪當誅!士居兄舉義,我當義不容辭,殺盡此等無恥之人!”

  聽到徐茂表態,沈哲子盛贊其高義,而后又約定出兵細節事宜。

  徐茂麾下三千軍,皆為流民兵中勁卒精銳,可與羯胡鏖戰竟日。北地淪喪,亂政之當權者應負首罪,并不能完全歸咎于戰將軍士之責。

  京口南下嘉興,陸路漫長,途徑數州郡,軍跡難以保密,也會牽動各方人心。沈哲子并不精通軍事,不敢妄議。因此便由徐茂決定,出兵之時,將率千人精銳東出長江,南下海鹽,由水路與沈充會稽郡兵匯合,跨海共擊嚴氏。

  而在陸地上,則由沈家部曲沿苕溪封鎖,將嚴氏困死在嘉興,一戰全剿!

  細節商討完后,沈哲子念起一事,便問徐茂:“明公近來可曾上淮北拜見泉陵公?”

  徐茂聞言后嘆息一聲,搖頭道:“我雖尚屬泉陵公部,但日漸疏遠,已經久不拜會。”

  “如此未嘗不是一件壞事,我偶聽人言,泉陵公病疴纏身,只怕春秋將盡。”

  沈哲子提醒一聲,點到即止。劉遐將于明年病死,屆時淮北將有動蕩。徐茂若能遠離其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此事我亦有聽聞,念及泉陵公提攜舊恩,如今被小人隔絕于外,不能面睹問候,我實在不能釋然。”

  徐茂語調略顯陰郁,劉遐是他恩主,只可惜麾下流民兵各部矛盾重重,形如一團亂麻。他自問沒有降服諸多悍將的威嚴,只能遠離以避禍。

  彼此又寒暄閑談一會兒,沈哲子向徐茂講講他家人在武康安頓的情況,有了一個穩定的退路后,徐茂心情也開朗許多。

  沈哲子將要告退去休息時,徐茂幾番欲言又止,終于將座席移到沈哲子身側,湊過來輕聲道:“維周可聽過五級三晉、隱爵隱俸?”

  看到徐茂一臉神秘模樣,沈哲子整個人頓時凌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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