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隨口敷衍答應著沈宏讓他明日進族學的要求,沈哲子頭也不回轉身離開。他得想個法子把這個三叔支走,不能再讓其留在家里每天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嘮叨。
學業方面,他并不覺得苦讀時下各種經義能讓他的認知再次升級。至于名氣,找幾個名士放一場嘴炮,比埋頭苦讀效果要顯著得多。何必在這方面浪費時間。
剛剛走出木場,沈哲子就聽到一聲高呼:“青雀救我!”
沈牧站在坡地上對沈哲子揮舞著手臂,大聲叫嚷,神情頗為哀怨。
沈哲子大笑著行上坡地,沈牧已經拉著他手臂叫苦不迭:“青雀你放我走罷!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這坡地上是一片土窯,原本是老爹建造用來鑄幣的工坊。不過時下銅料不足,工坊早被廢棄多日。沈哲子廢物利用,將之改造成一片磚窯,用來燒制磚瓦準備明年開春后在谷地中修建屋舍。
一如他早先的布置,磚窯這里他也安排了沈牧在這里詳細記載每一道工序。他并不是全才,許多工藝只能提供一個設想,想要獲得成熟的工序,必須要進行大量的實踐試錯。眼下冬日農閑,莊園內勞力充足,正適合打下一個基礎。只要得到翔實精準的工序步驟,就可以追加投入,以增加產能。
有自家的資源做后盾,沈哲子可以凡事不必親躬,同時上馬諸多項目,總覽大綱,齊頭并進。
只是這些事情對沈牧而言,則就過于枯燥,實在寡淡無味,遠不如帶上部曲家兵去四野游蕩圍獵。
沈哲子也知沈牧不是這方面的人才,但族里其他子弟都在族學內為沽名養望而讀書,只有沈牧這個三品高才被放養出來,雖不堪用,也只能暫時將就一下。
聽到沈牧抱怨,沈哲子笑道:“二兄三品高才,耽于這土石磚瓦中實在屈才了。這樣罷,你可以走,記錄之事我自己擔當。只不過如此一來,我卻無暇構思篇章以詠那位吳興菡萏之美態了。”
沈牧聽到前半段話,臉上剛露出解脫欣喜之色,可是聽到后半部分,笑容便又垮了下來。
他之所以受沈哲子脅迫正因于此,如今他已是鄉議三品、頗具名望者,若再像以往那樣看見美麗女郎便大吼調戲,未免顯得太無格調。
尤其要俘獲那有“菡萏”美名的姚家女郎芳心,自然要投其所好。常聽人言那姚家菡萏頗具秀雅才氣,最喜詩賦華章。沈牧也知自己斤兩,能撰出“姚家女郎美如仙”已是難得,繼而動念去求沈哲子為其捉刀作幾首情詩撩之,所以才被抓壯丁遣來此地。
既然有求于人,哪怕再難受,沈牧也只能咬著牙承受下來,努力放空思維,將那一堆堆黏土磚坯幻想為宜喜宜嗔的姚家女郎,才算有堅持下去的勇氣。
打發走了沈牧,沈哲子便步入工地內,觀摩匠人們篩料壓坯。
時下磚瓦技術已經很純熟,工藝也不算復雜,其中比較精細的是材料的選取和燒窯火候的控制。
主要的材料就是粘土,隨處挖掘取用,取材便利,但要注意砂石土礫不能太多,否則坯料粗劣,隨便一燒就斷裂變形,不能取用。最上等的粘土,要細膩如糯粉,調之如滑膏。
壓坯也簡單,將粘土調和灌入坯器內,一邊析干水分,一邊以竹板拍打壓實,等到表面陰干沒有水漬,就可以入窯燒制。一晝夜后,磚便成型。
沈哲子正觀看工人壓坯還在考慮研制壓坯機的可行性,理論上來說,人力的捶打按壓完全可以用石碾滾木取代,突然身后傳來一個略顯老邁的吼聲:“通窯!”
聽到聲響,沈哲子便轉身望過去,眼看著幾名壯丁手持竹篙,遠遠捅破幾個堵死的窯孔,火星煙氣裹挾著熱浪霎時間從窯孔中沖出,場面頗為壯觀。
沈哲子離得尚遠,仍感到熱浪襲人,可是那負責看護窯坑的老匠人只是微微側身,避開熱浪的正面沖擊。
這老匠人如左丹老者一樣,都是沈家莊園內堪稱瑰寶、手藝經驗純熟的匠人,名為馬方,也是沈家為數不多能燒制出精美青瓷的高手。沈哲子請其來掌管磚瓦燒制,可說是大材小用。
等到熱浪勢頭漸弱,沈哲子才走過去,看到馬方老者須發都因長時間看護窯洞而熏烤得卷曲枯黃,忍不住勸道:“馬老你年事已高,何必再事事親躬,只要在工坊坐鎮調度,已經是難能可貴。”
馬方呵呵一笑,拍拍掛滿灰塵的薄衫,才對沈哲子說道:“小郎君你不知,陶埏制器,火候最是要緊。差之毫厘,器具品相都優劣懸殊。后進做事雖然勤勉,火候把控卻難自決,還是老朽臨觀才會踏實。”
沈哲子聽到這話,對老匠人事必親躬的態度頗為欽佩。若無這一代代匠人們精益求精的自律要求,實在難以想象在古代簡陋條件下能夠制造出那些美輪美奐的器具。
但沈哲子雖然欽佩這些匠人精神,但理念還是有分歧。他做這些事,并不是追求更為精致的工藝,反而更多是要降低簡化工序難度,力求能達到標準化生產。傳統精湛技藝的追求要保持,但在物資匱乏的時下,成規模的產能爆發顯然更加重要。
雖然缺少必要的儀器輔助,不好制定行業標準,但最起碼也要做到讓勞動力可以按照詳細步驟進行生產,能夠在保證質量基準的前提下快速鋪開產量。
譬如眼下磚瓦的燒制,傳統青磚燒制其實并沒有通窯這道工序,而是要以水灌窯使之冷卻,通風冷卻所得到的則是紅磚。
兩種磚料相比,青磚所需工序更繁瑣,技藝要求也更高,無論透氣性、吸水性、還是耐蝕性,都要遠遠優越過紅磚,號稱萬年不腐。紅磚硬度雖然不遜青磚,但其他性能都有不如。
但紅磚有一點優勢是青磚比不了的,那就是工序簡單,產量大。這樣一窯磚,若燒制青磚只能得百余方,而且各種工序更加煩瑣。但若燒制紅磚的話,一窯能燒出幾百上千方!
相同成本投入下,如此懸殊的產量差距,完全可以彌補其他性能的不足。而且那些理論上可以維持千年的青磚建筑,絕大多數都非毀于日曬雨淋、腐蝕風化等天災,而是毀在戰火人禍當中。
與其強求一個虛妄、遙不可及的愿景,不如先掌握眼前的實用。而且如果有水泥白灰涂抹于外,紅磚建筑的耐久度也并不遜色青磚太多,當然在審美角度,彼此是難相提并論的。
建造磚窯場,沈哲子是打算趁冬閑之際,于莊園內修筑一批屋舍分配給蔭戶。
小冰河時期,時下冬日的氣溫要低于后世,江南濕冷更加難熬。蔭戶們所居屋舍多為土坯泥漿草皮糊墻,如果沒有炭火取暖,一旦驟然風雪降溫,凍死一批體弱者并不罕見。哪怕時下,沈哲子也看到許多蔭戶都生凍瘡,紅腫暗疽,乃至潰爛流膿。
冬日勞力虛置浪費,不如投入到家園修筑中,有了可以快速投產、大量產出的紅磚,工期可以大幅度削減。與此同時,也能培養一大批熟練工匠,將這個模式打磨成熟。等到以后推行江北,可以快速筑起一座座塢壁以保護難民,守望呼應,節節推進,將胡虜徹底掃出中原!
與磚窯相連的便是水泥作坊,由于沒有現成的工藝可供借鑒,研發起來便比較費時。堅硬的石灰石以時下的技術很難研磨成符合要求的粉末,沈哲子現在讓人做的是先用石灰石砸碎成小塊煅燒成石灰。
木材燃料與碎石層層相疊,引火煅燒,雖然也燒出了石灰,但一核算成本,沈哲子就不禁皺眉。燃料的消耗太驚人了,如果再將人工與后續工藝成本相加,即便研制出水泥,造價還要高過時下建筑所用的灰漿。
即便如此,沈哲子還是咬咬牙,讓這些工匠繼續研究。只要能夠配制成功,掌握工藝,完全可以先不必投產,等獲得可以降低成本的燃料再投入產出。
江東缺煤,這也是一件很無奈的事情。徐州淮北一帶倒是頗多煤礦,開采難度也不大,但眼下那一片區域一半在流民帥徐州刺史劉遐手中,另一半則被羯胡占據。而且雙方彼此拉鋸爭奪,也不適合大規模開采。
沈哲子記憶中長江以南另一個產煤地涪陵,則在益州成漢手中掌握,而且山路崎嶇,即便開采出來也不好運輸。至于其他地方,且不說他根本無勘測手段,即便是有,也未必就能大規模開采出來。
在山谷內逛了一圈,巡視各個工場后,沈哲子才又返回龍溪莊園。眼下所做的這些事情,僅僅只是一個開端而已。
他無意將時代拉入一個與生產力不匹配的工業格局,但也要盡量在維持糧食供應的前提下爆發產能,這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事情。駑馬十駕,功在不舍,堅持下去必有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