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局面新穩,我不能離開太久,明日就要返回山陰。”
等到沈哲子坐在自己身邊,沈充便開口道:“家中之事,我托付世儀打理,并不擔心。稍后六弟、九弟都會回武康,他們可以做世儀臂膀,維持家計。”
對于沈充的托付,錢鳳并不推辭,可見已經熟不拘禮,彼此家業相托,而老爹對錢鳳的能力也是非常信任。
“青雀,朱家之事,你可放手去做。有遲疑不決處,可與你錢叔父共商。就算出了紕漏,自有為父為你承擔,勿須束手束腳。”
沈充深信兒子的能力,索性放手任事,以做鍛煉:“還有就是,你師紀國老仙去,詩書經學的課業,你先在族學里聽講,年后我會給你延請高學博士講授經義。不可因為庶務糾纏,就耽誤了經義正學!”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不禁叫苦一聲。他心內雖然對國學經義充滿敬意,但并不覺得自己應該白首窮經。不過也犯不著因此事當面違逆老爹,陽奉陰違的本領,他也不需要去請教別人,就算老爹真請來授業老師,厚禮奉養,由其一邊玩兒去。
接下來,錢鳳攤開一卷籍冊,講述起這段時間所掌握的沈家產業狀況:“眼下庫中尚有米糧一萬五千余斛,秫、黍、菽、菰之類合八千余斛。明公今次運回兩萬余斛,各莊園內蔭戶部曲繳糧歸庫,旬日之內,庫中糧可達六萬余斛。”
沈哲子聽到這些數字,也是暗暗咂舌以致心疼,沈家眼下已是糧荒,掃掃庫底子居然還能湊出幾萬斛糧,可想而知,今年這大半年老爹敗出去多少家底!土豪任性,這脾氣都是海量錢糧堆出來的!
別的不說,單單為謀反調集部曲家兵那萬余軍隊加上民夫,幾個月糧食消耗只怕十萬斛都打不住。其后各方打點,錢糧更是水潑一般往外撒,單單捐輸送往建康和其他地方的糧食,就達將近二十萬斛!至于今年耽擱農事,田畝的歉收,又有十數萬之多!
心內略一算計,沈哲子就不禁感慨,幸虧他爺爺棺材板訂得嚴實,否則老爺子泉下有知他老爹幾年就干掉老爺子積攢大半生的儲蓄,肯定要跳出棺材來破口大罵這個敗家子!
沈充卻無敗干凈家底的羞慚感覺,只是沉吟道:“如此說來,年前用度倒是可以維持?”
錢鳳點點頭,在案上擺弄著算籌,一邊算一邊說道:“眼下各莊舂稅每日尚有千數斛進項,至于月下水弱止工,可得近萬斛。漁獵采集,禽魚菜蔬之類,尚可儲足萬石。只是進了冬月之后,生產便無以為繼。”
這個時代封山錮澤,寒庶缺食,也不敢上山下澤漁獵取食。但沈家自然不在此列,自家莊園中便有大片河沼山嶺,當然不會放過這天地饋贈的食材寶庫。吳人飲食習慣,飯稻羹魚,制作魚鲊、魚干之類技術都很純熟,可以較長時間保存食材。
但是兩晉之交也是一個小冰河時期,冬季酷寒較之后世有三四度的溫差,諸胡內遷與氣候關系很大。吳興雖處于江南,但冬天也很濕冷,戶外生產幾乎無以為繼。所以冬天這幾個月里,可以說只有消耗,沒有生產。
沈哲子認真傾聽錢鳳的講述,漸漸明白,眼下庫存看似不少,但真正大量的消耗期還沒到來。等到寒風凜冽時,沈家除了要滿足自家消耗,還要接濟其他跟在沈家后邊混的那些家族。比如余杭錢氏、烏程徐氏等,這些家族都是沈家鐵桿盟友,不能置之不理。
如此算下來,十萬斛糧的缺口,已經是一個非常保守的估算數字。如果今年氣候再惡劣一些,春暖延后到來,糧食缺口只會更大!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策。再加大力收繳蔭戶余糧,私家不得燃灶開火,各莊飲食用度歸公調配。有犯禁者,世儀你不必顧慮,軍法處置!”
關鍵時刻,沈充不乏心狠手辣,不讓蔭戶儲糧,一方面是便于統一調配資源,另一方面也是對人口施加人身控制。困頓只為一時,但如果人心浮蕩,流落出去,那就難辦了。明年開春后就算有田在手,也會因勞力缺乏而遲遲難以恢復元氣。
聽到老爹這舉措,沈哲子咂舌之余,也發現自己頗有黑心地主的潛質。早先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大鍋開灶,工分計酬,對于解決眼下的困境是很有作用的。老爹既然已經想到這個法子,他便也不再多說。
“明公請放心,鳳既領命,當竭力維持,不使明公有后顧之憂。”
錢鳳沉聲表示道,言辭間頗有冷厲殺意,配合著疤痕交錯的臉龐,頗有猙獰酷吏風范。
交代完這些事情,沈充才放心下來,沉吟少許后嘆息道:“可惜會稽鑿渠之議,朝廷遲遲未有決議回應,否則我家可不必如此窘迫。”
沈哲子聽到這里,才明白老爹大力推動興修會稽水利除了為國事計,內里還不乏公器私用的念頭。興修水利工程,通常要在秋冬枯水農閑時,別的不說,這么大的工程安排自家壯丁去上工就食,也能解決很大一部分糧荒問題。
更不要說錢糧周轉之間,尚有大把可斡旋運作空間,老爹于任上推動此事,就算不需要直接中飽私囊,但借勢運作,自家這些糧食缺口要解決也不困難。
這個時代,果然不興純臣啊!
第二天一早,沈充便匆匆離開,率領一干部屬南下趕往會稽山陰任所。
沈哲子尚念著自己的蒸餾酒大計,隨后便也收拾收拾,跟錢鳳一起去了龍溪田莊。
龍溪田莊是沈家經營最久的莊園,往上追溯已經有數代歷史,原本只是武康山兩座山頭之間的一片荒蕪谷地。
經過多年開墾經營,興修水利,如今單單肥沃熟田就有幾百頃,規模幾乎囊括了武康山近半的區域,坡嶺果園,竹木林場,畜牧耕織,陶瓷冶煉,應有盡有,幾乎已經構成一個完整的生態鏈,近似獨立王國,乃是沈家最為重要的產業。
錢鳳精通庶務,能力很強,到達龍溪莊園后便開始推行老爹制定的策略。其人精明干練,終日以巾覆面,只露出一對略顯陰鷙的眼睛,讓人不敢輕視。
看到錢鳳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沈哲子感覺老爹將家事托付給他,也是知人善用。庶務上他并沒有多少插話的地方,便直接對錢鳳說:“請叔父幫我召集一批莊內精擅釀酒技藝的匠人,我這里有些想法要試一試。”
錢鳳也是經歷王敦之亂的風云人物,對于能夠周旋各方的沈哲子不敢小覷,當即便從各個莊園調來近百名有釀酒經驗的部曲匠人,供沈哲子驅使。
不過在讓沈哲子放手施為前,錢鳳還是忍不住善意提醒道:“冬日新釀,確實可得佳品。只是眼下庫糧匱乏,并不能給小郎君供給太多材料。”
沈哲子笑著解釋道:“叔父不必擔心,我并不是要大興釀造。只是由別處偶得一發散古方,只要用現成的酒水做材料就可以。”
沈哲子的計劃中,確實不是以蒸餾技術大批量制造高度酒作為飲品推廣,而是要將之作為化解五石散毒性的奢侈救命品來包裝。
人的口味是很特殊的,哪怕在后世制酒勾兌技術已經成熟,濃香、醬香之類酒水也并不是人人皆嗜好。尤其在江南時下口味偏好或甜膩或清淡,那燒心辣的燒酒更不符合飲食習慣。
事實上有據可考的高度蒸餾酒技術在元代興盛,但當時人并不認可,認為飲之皆昏厥,是有毒之物。哪怕到了明清時,酒水飲品仍然以重釀黃酒為主流,而高度燒酒只在民間底層之間風靡。后世武松打虎所喝村釀,應是劣質黃酒勾兌燒酒,作者施耐庵已是元明時人。
時下人雖然放達嗜酒,但口味也就那樣,沈哲子并不奢望自己這技術能夠做出后世那種口味的酒水來,自然也就不奢望蒸餾酒能即刻風靡江南。所以定位與寒食散捆綁,走高檔奢侈藥品路線,散力郁結無法散出?那就喝!
而沈家窖藏的各類酒水口味,也印證了沈哲子的這個想法。
單單龍溪莊園中窖藏的酒水就有幾十種,從原料上,米、黍、蔗、秫一應俱全,工藝上則有酒曲發酵、曲蘗發酵等。其他尚有特殊口味用途的,椒酒、桂花酒、柏實酒、松醪、茱萸酒等等。品質上則有齊酎之分,齊為淺釀薄酒,酎為重釀佳漿。
這些酒品,沈哲子全都挑出來,一一品嘗少許。
拋去那些節慶日要飲的椒、桂、菊花,還有所謂可延年益壽的松、柏等這些實在味道太古怪的不提。其他酒水口味雖有參差,但總體的特點是微辣綿長,甜酸皆俱。
薄酒甜味略大,哪怕是品質價格最高的酎酒重釀,也并沒有火辣辣的刺激。至于曲蘗發酵的酒,口味則更似于后世啤酒,只是要更甜一些。所謂的“蘗”,便是發芽的米麥。
時下的酒水味道就是如此,這更堅定了沈哲子的想法,將酒水蒸餾加工,當做發散瓊漿來包裝推廣。